程橙在熄灯前最后一秒摸回宿舍时,江见夏的床帘拉得严丝合缝,里面一丝光也没有漏出来,只有一种极其压抑的、被棉被过滤过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濒死的幼兽发出的呜咽,沉重地敲在程橙心上。
她脚步顿住,手里刚从楼下小卖部抢购回来的薯片袋子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宿舍里显得格外突兀。
同宿舍的另外两个女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眼神,各自轻手轻脚地爬上了自己的床铺,拉上了帘子,把空间留给这片无声的沉重。
程橙没说话,也没试图去拉开那层隔绝了江见夏痛苦的布帘。
她把薯片轻轻放在自己桌上,走到江见夏床铺边,背靠着冰冷的铁架梯子,就那么席地坐了下来。
宿舍顶灯已经熄灭,只有窗外远处操场高杆灯的一点惨白余光,模糊地勾勒出床帘的轮廓。
里面的哭声时高时低,有时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掐断了,只剩下急促艰难的喘息,隔一会儿,又更凶猛地爆发出来,带着一种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绝望。
程橙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瓷砖地面,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甚至没有问一句“怎么了”,晚自习后江见夏失魂落魄撞进宿舍的样子,还有此刻这堵帘子后面崩溃的哭声,已经把所有答案都撕扯开来,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她和林予冬,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哭声终于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筋疲力竭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微弱啜泣,断断续续,像即将燃尽的烛火。
程橙这才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用指关节极其小心地敲了敲床沿的铁架,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夏夏?”
里面啜泣的声音猛地一窒,随即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在慌乱地抹脸。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江见夏带着浓重哭腔、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回应,气若游丝:“……嗯。”
“出来洗把脸,喝点水。”程橙的声音依旧很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嗓子要坏了。”
床帘边缘被一只颤抖的、没什么血色的手掀开一道缝隙,露出江见夏哭得红肿不堪、满是泪痕的脸,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眼神涣散,茫然地看着坐在梯子边的程橙,像一只被暴雨彻底打懵、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动物。
程橙没再多言,站起身,伸手把她冰凉汗湿的手从帘子里拉出来,几乎是半搀半抱地将她弄下床,带到了宿舍尽头那个小小的、弥漫着潮湿水汽的盥洗室。
冰凉的自来水扑在滚烫红肿的脸上,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清醒。
江见夏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睛肿得像桃核、嘴唇还带着干涸血痂的自己,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扶着水池边缘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程橙拧开一瓶矿泉水塞进她手里,看着她小口小口地、艰难地吞咽着冰凉的液体,喉间发出轻微的吞咽声在寂静的盥洗室里格外清晰。
等江见夏稍微缓过一口气,程橙才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分开了?”
江见夏握紧水瓶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刚刚结痂的伤口,直到尝到熟悉的铁锈味,才极其缓慢、沉重地点了一下头,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砸在冰冷的水池台面上。
“行,知道了。”程橙没问为什么,也没说一句多余的安慰。
她只是抬手,用自己微温的掌心,用力地、短暂地按了一下江见夏冰冷颤抖的肩膀。
那一下带着体温和重量的触碰,像是一根细小的针,暂时缝合了她濒临溃散的边缘。
“回去睡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卷子照常发下来。”她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为之的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那一夜,江见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眼眶深处持续的、烧灼般的干涩疼痛。
她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一阵阵发冷,脑子里反复闪回的,是林荫道尽头昏暗路灯下林予冬那双彻底熄灭的眼睛,是那句沙哑沉重的“好”,是宿舍楼铁门关闭时那声如同丧钟的闷响。
每一次回忆都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心脏。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星汇广场七楼那冰冷坚硬的、颜色略深的大理石地面。
后半夜,她开始低烧,身体滚烫,意识却异常清醒,清晰地感受着每一丝痛苦啃噬着神经。
窗外的天色从浓黑到墨蓝,再到窗框边缘透出一点灰白,宿舍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起床声,新的一天,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中,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某种奇怪的变速键。
高三固有的、排山倒海般的忙碌和压力,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人牢牢罩在其中。成摞的试卷,密集的模拟考,老师急促的讲解声,粉笔灰在阳光斜射的教室里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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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构成了生活唯一的背景音。
这巨大的惯性,竟也成了江见夏此刻唯一的庇护所。
她像一架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准时起床,机械地洗漱,麻木地吞咽早餐,沉默地走进教室,翻开书本,拿起笔。
大脑被公式、单词、知识点强行塞满,竟也能在短暂的间隙里,将那蚀骨的痛楚隔绝在外片刻。
但躲避林予冬,成了她生活中一项精密而痛苦的任务。
她仿佛退回了高二那堂物理课之前的状态,甚至更加彻底。
曾经那些偶遇的走廊、楼梯转角、食堂窗口、小卖部门口,都成了需要高度警惕的雷区。
她精确计算着时间差,放学时,她要么磨蹭到最后,等楼道彻底空旷,要么拉着程橙,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教学楼,避开所有可能交汇的路径;
物理大晚自习,她故意迟到几分钟,等林予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后,才低着头,快速走到另一排远离他的座位。
有时候实在避无可避,远远看到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她的心脏会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呼吸瞬间停滞,身体下意识地绷紧,然后立刻垂下眼,加快脚步,像躲避某种致命的瘟疫,仓惶地逃向另一个方向。
程橙成了她最坚实的屏障和无声的同盟。
她再也没提过林予冬的名字,也再没拉着江见夏往七班的方向张望过。
当江见夏在食堂入口处猛地顿住脚步,脸色煞白地盯着某个方向时,程橙会立刻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她的视线,或者干脆利落地拉着她手腕转身:“走,今天去尝尝后面新开的那个窗口,听说砂锅不错。”
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放学路上,如果远远瞥见梧桐树下那个倚靠的身影,程橙会立刻调转方向,拉着江见夏钻进旁边的小路,或者绕到教学楼的另一侧,嘴里还煞有介事地抱怨着:“哎呀,忘了拿练习册,得回去一趟。”
默契得无需任何解释。
她甚至开始主动避开周嘉阳和许薇,不再参与任何可能碰面的小团体活动,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圈定在江见夏周围那小小的、安全的半径内。
变化是无声而巨大的。
曾经江见夏身上那种因为靠近林予冬而悄然滋长的、带着点甜味的明亮和底气,像被骤然抽走了。
她重新变得沉默,甚至比高二之前更加沉默。
眼神时常放空,盯着某处虚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茫然。
偶尔在物理晚自习上,她强迫自己解题时,笔尖会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出短促而凌乱的线条,像被困住的小兽徒劳的抓挠。
程橙看在眼里,心口堵得发慌,却也明白,有些伤口只能靠时间去磨平,旁人连触碰都是一种残忍。
她只能默默地把自己的笔记推过去,或者在她对着难题发呆时,用笔帽轻轻戳她手臂:“喂,这题辅助线是不是加这里?”把她的思绪强行拉回冰冷的现实题海。
林予冬那边,也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寂。
曾经那个在球场上意气风发、在走廊里会懒洋洋倚着墙和同学插科打诨、眼神里总带着点漫不经心调侃光芒的校草,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某种鲜活的精气神。
他依旧按时出现在教室、球场、食堂,只是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笑容变得极其吝啬,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向下抿着,显出几分冷硬的疏离。
在球场上,他的动作依旧矫健,却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凶狠,传球和射门都异常凌厉,甚至有一次因为抢断动作过大,差点和对方球员冲突起来,被队友死死拉住。
周嘉阳在他身边也变得小心翼翼,插科打诨的频率明显降低,更多时候是沉默地陪着他,或者在他对着窗外发呆时,也识趣地闭上嘴。
偶尔有大胆的女生试图借着问物理题或者送水的名义靠近,得到的往往是一个极其冷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眼神,或者干脆就是视若无睹的沉默。
他像一座突然自我封闭的孤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声的拒绝和压抑的痛苦,却无人能靠近,更无人能窥探原因。
只有程橙在远远瞥见林予冬独自一人坐在篮球场边,手里捏着一瓶水却半天没拧开,只是垂着头盯着地面,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落寞时,心头会掠过一丝尖锐的刺痛,为江见夏,也为那个曾经鲜活飞扬、如今却被痛苦笼罩的少年。
时间在成堆的试卷和无声的躲避中,以一种近乎麻木的速度向前推进。
日历被一页页撕去,黑板一侧的“高考倒计时”数字越来越触目惊心。
湿冷的早春气息似乎还未完全散尽,百日誓师大会的日子,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那天下午,整个高三年级都被要求停课,前往学校那座老旧却庄重的大礼堂集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灰尘、陈旧座椅皮革味和青春期汗味的特殊气息,以及一种被刻意营造、却又无比真实的紧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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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红色横幅从礼堂舞台顶端垂落下来,上面印着烫金的、气势磅礴的标语,在舞台顶灯强光的照射下,白得有些刺眼。
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像被驱赶的羊群,按照班级顺序,被班主任和学生会干部指挥着,一排排、一列列地塞进那些早已褪色、坐垫塌陷的暗红色绒布座椅里。
江见夏跟着三班的队伍,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她刻意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像要把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队伍在礼堂中段靠左的区域停下。
按照年级组安排的蛇形座位法,三班和七班的位置,在礼堂中后段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交叉。。
江见夏依言走过去,刚要坐下,眼角的余光却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向旁边瞥了一眼。
心脏猛地一沉,如同瞬间坠入冰窟,在她斜后方,仅仅隔着一个狭窄过道和不到半米距离的座位,坐着的,正是七班的队伍。
而那个空着的、紧挨着她身后靠过道的位置……是林予冬。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僵硬得像一块铁板。
她几乎是立刻垂下眼,飞快地、带着点狼狈地坐进了自己那个靠过道的位置,身体下意识地紧紧贴着座椅冰冷的扶手内侧,仿佛要最大限度地拉开那仅有的一点空间距离。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礼堂里人声鼎沸,嗡嗡的交谈声、挪动椅子的摩擦声、老师维持秩序的喊声混成一片巨大的背景噪音,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沉重得像擂鼓。
没过多久,一股熟悉的、清爽中带着淡淡皂角味的气息,混合着礼堂里陈旧空气的味道,悄然从身后靠过道的方向弥漫过来。
很淡,却像带着某种精准的识别码,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钻入江见夏的鼻腔。
他来了。
江见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直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她能感觉到身后座椅被轻轻拉开时细微的震动,感觉到他坐下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那股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地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她甚至不敢回头,连眼珠都不敢向侧后方转动分毫,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舞台幕布上巨大的校徽图案,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艺术品。
后背却像暴露在无形的聚光灯下,每一寸皮肤都敏感地感知着来自斜后方的存在,灼热,冰冷,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整个礼堂的灯光“唰”地一下暗了下来,只剩下舞台上方几束追光灯打在猩红色的幕布前,将准备讲话的校领导身影拉得巨大而模糊。
黑暗像潮水般瞬间吞没了观众席,也暂时模糊了所有的表情和界限。
江见夏僵硬地维持着坐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前方巨大的LED屏幕上开始播放精心制作的励志视频——巍峨的高山,奔涌的激流,破茧的蝴蝶,最后是历年考上名校的学长学姐们意气风发的笑脸,配合着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和煽情的旁白。
台下适时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口号声,气氛被一点点推向高潮。
然而这一切,在江见夏混沌的意识里,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
屏幕上耀眼的光线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动,却照不进任何内容。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了掩饰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她机械地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本小小的、边角已经磨损的单词本,摊开在腿上。
借着屏幕反射的微光,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字母组合,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纸张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也驱不散心头那沉重的、冰冷的窒息感。
林予冬坐在她斜后方,隔着一个狭窄的过道。
从灯光熄灭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克制似乎都在黑暗中失效了。
那道沉沉的、带着巨大重量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前方那个单薄的背影。
黑暗给了他暂时的掩护。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贪婪地看着她。
视线贪婪地描摹着她脑后简单束起的马尾,几缕碎发柔软地贴在白皙的颈侧,在屏幕变换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光泽。
看着她因为紧张或寒冷而微微绷紧的、单薄的肩线。
看着她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攥着那本单词本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看着她偶尔因为屏幕光线变化而轻轻颤动的眼睫投影。
距离这么近,却又像隔着无法逾越的万水千山。
这几天,他像是活在一个巨大的、不真实的真空罩子里。
世界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吃饭、上课、打球,都只是身体在机械地执行指令。
大脑里反复回响的,只有林荫道尽头那句冰冷的“分手吧”,只有她紧闭双眼痛苦摇头的画面,只有她最后踉跄逃离时剧烈颤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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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图用最凶狠的方式在球场上发泄,试图用最彻底的沉默隔绝外界,试图用繁重的题海麻痹自己。可是没有用。
那个空洞就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回响般的钝痛。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去看任何可能与她相关的方向,不去听任何可能提及她名字的声音。
他像个被强行设定程序的机器人,固执地执行着“远离江见夏”的指令,以为这样就能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暂时封存起来。
然而此刻,在这片意外的、被命运强行安排的咫尺黑暗里,所有的堤防瞬间溃不成军。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却连一个衣角都不敢触碰的背影,看着她身上那件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蓝白校服外套,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尖锐痛楚和浓重荒谬感的浪潮猛地将他淹没。
明明几天前,他们还牵着手走过这条林荫道,她的指尖会调皮地挠他掌心;明明几天前,物理晚自习上,他还会把剥好的橘子瓣悄悄塞进她课桌抽屉;明明几天前,他还笃定地规划着高考后一起去S市……
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碎片,此刻在黑暗的催化下,如同最锋利的玻璃渣,疯狂地切割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几乎能闻到她发梢残留的、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带着阳光暖意的气息。此刻却像一把淬毒的钩子,勾起所有甜蜜的回忆,再狠狠刺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苦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压制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
舞台上,年级主任正用洪亮的、极具煽动性的嗓音带领着全体高三学生进行宣誓。震耳欲聋的
号声如同汹涌的海浪,席卷了整个礼堂:
“拼搏百日,无悔青春!”
“志存高远,脚踏实地!”
“全力以赴,金榜题名!”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狂热。
江见夏被这巨大的声浪裹挟着,不得不跟着人群站了起来。
她动作有些僵硬迟缓,手指紧紧攥着那本单词本,指关节捏得发白。
她微微低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脆弱,像一张被强行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落在她的后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冰冷的审视,几乎要将她单薄的校服外套洞穿。
林予冬也站了起来。他站在她斜后方,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前方那个微微低垂着头、脊背挺得僵直的背影。
周围的同学都在声嘶力竭地呐喊,面孔涨红,青筋毕露,挥舞着手臂,释放着被高考压抑太久的激情和压力。
只有她,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在汹涌的人潮和震天的声浪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微微侧着头,露出的一小段颈脖线条在昏暗光线下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强撑的倔强和难以掩饰的脆弱。
那挺直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脊背,像一根刺,狠狠扎进林予冬的眼底。
他看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涩的痛楚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张了张嘴,想跟着喊出那些口号,却发现喉咙像被砂纸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甚至无法移开视线。
宣誓的短短几分钟,对他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感觉自己像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漂浮在喧嚣沸腾的礼堂上空,冷冷地看着下方那片蓝白色的海洋,看着那个在汹涌人潮中显得格外渺小和孤单的背影。
整个百日誓师大会的内容,领导的讲话,励志的视频,震天的口号,甚至是身边周嘉阳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呐喊声,都在他混乱的意识里被模糊、扭曲、淡化,最终只剩下前方那一道沉默的、僵硬的、让他痛彻心扉的剪影。
那是他这几天离她最近的时候,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绝望和挣扎的冰冷气息。
也是他最远的时候,远得仿佛隔着生与死的鸿沟,连一句最简单的“你怎么了”都再也无法问出口。
声浪终于平息,人群像退潮般坐回座位。
礼堂的顶灯“啪”地重新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的掩护,将每一张或激动、或疲惫、或茫然的脸都照得无所遁形。
江见夏几乎是立刻垂下眼,身体不着痕迹地再次往座椅扶手内侧缩了缩,像一只受惊后急于缩回壳里的蜗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在灯光亮起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收了回去。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解脱和更深的空洞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攥着单词本的手指微微松开,指尖冰凉麻木。
大会还在继续,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声音透过麦克风在礼堂里回荡。
但江见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她只是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盯着膝盖上摊开的单词本。
纸张上那些熟悉的字母,此刻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像一片片冰冷的雪花。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逃离。
直到班主任陈老师拍了拍她的椅背,示意散场了,她才如梦初醒般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椅子。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就低着头,像一尾受惊的鱼,迅速地汇入了涌向礼堂出口的人流,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攒动的蓝白色校服之中。
林予冬坐在原地,没有立刻起身。
他看着前方那个瞬间空掉的座位,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最后一丝冰冷的气息。
灯光惨白地打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眼底那片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茫然。
他缓缓抬起手,用力地搓了把脸,掌心一片冰凉的濡湿。
礼堂里人声鼎沸,散场时的喧嚣比入场时更甚,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嗡嗡作响,像巨大的蜂巢。
他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褪色、远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冰冷的寂静,将他牢牢地困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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