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风裹挟着尚未褪尽的湿冷,钻进高三教学楼敞开的门窗缝隙,带来一丝入骨的料峭。
周二晚上的物理大晚自习,偌大的阶梯教室坐满了人,空气沉闷凝滞,混杂着油墨试卷的气味、粉笔灰的粉尘感,以及上百个年轻躯体呼出的、因高度专注而略显浑浊的二氧化碳。
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投下冷硬的光,将一张张埋首于题海的脸映得有些苍白,像搁浅在岸的鱼。
江见夏坐在靠窗的中间位置,紧紧挨着过道。
身旁那个熟悉的位置,属于林予冬。
她把自己缩在宽大的蓝白校服里,像只受惊后竭力缩回壳中的蜗牛,只留下一个紧绷而沉默的侧影。面前的物理《专题突破》卷子摊开着,那些扭曲的磁感线、复杂的电路图、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在她眼前旋转、模糊、变形,最终都化成了未来剪报上冰冷的铅字——星汇广场七楼,断裂的围栏,高空坠落……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寒气,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她用力掐着自己左手虎口,指甲深深陷进皮肉,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和绝望,维持着表面那摇摇欲坠的平静。
身旁的椅子被轻轻拉开,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一股清爽的、带着淡淡皂角味的气息悄然靠近。
是林予冬来了。
江见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死死盯着卷子上一个毫无意义的墨点,连眼睫都不敢颤动一下,仿佛只要不看过去,就能维持住这薄如蝉翼的距离。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坐下时衣料摩擦的声音,感觉到他放下书包的轻微震动,甚至能感觉到他那道带着探究和小心翼翼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像带着温度,灼得她半边脸颊发烫,心口却一片冰凉。
讲台上,物理老师低沉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嗡嗡地回响在耳畔,讲解着电磁感应的难点。
江见夏强迫自己拿起笔,笔尖悬在草稿纸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思绪早已被冰冷的未来和更冰冷的决定搅得一团乱麻。
她只是在空白处机械地画着毫无意义的短线,一条,又一条,凌乱地交织在一起,如同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带着少年指尖微热的温度,被轻轻推到了她摊开的卷子边缘,紧挨着她画满凌乱线条的草稿纸。
江见夏的呼吸瞬间窒住。
纸条上的字迹是她熟悉的、带着点不羁的飞扬:【昨晚那道大题,辅助线加这里是不是更顺?】后面还跟着一个潦草却生动的、简笔画的笑脸符号。
这曾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小默契,带着亲昵的温度。
可此刻,这熟悉的笔迹和笑脸,却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纸条的具体内容,更没有勇气去看身边递来纸条的那个人。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仿佛只要一抬眼,一触碰,就会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抬起握着笔的右手,笔尖带着一股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抗拒,重重地戳在了那张小小的纸条上!
“嗤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刺耳的撕裂声,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中响起。
那脆弱的纸条,在她带着颤抖的笔尖下,瞬间被戳穿了一个小洞。
墨水晕染开来,迅速吞噬了那个试图传递温暖和联结的笑脸,也模糊了纸条上那行关切询问的字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江见夏握着笔的手指僵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盯着那个被自己亲手戳破的小洞,盯着那团迅速扩大的、污浊的墨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那道目光骤然一沉,那带着温度的气息似乎也瞬间冷却了几分,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时间在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和日光灯的嗡鸣中艰难地爬行。
每一分每一秒,对江见夏而言都是无声的酷刑。
她像一座被冰封的雕塑,僵硬地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死死锁在卷子上那一片狼藉的墨点上,不敢有丝毫偏移。
身旁的林予冬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有再尝试传递任何东西,也没有翻动书页。
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低气压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与教室里沉闷的备考氛围格格不入,却又被完美地包裹其中。
下晚自习的铃声终于刺破沉闷,如同一道赦免的指令,尖锐地响起。
“哗啦——”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整个教室瞬间被巨大的喧嚣打破。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书本试卷胡乱塞进书包的哗啦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哈欠声、解脱般的叹息声……汇成一股汹涌的声浪,席卷了整个空间。
江见夏几乎是随着铃声的尾音,像被弹簧弹起般猛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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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快得带倒了凳子,发出一声突兀的闷响。
她顾不上扶,手忙脚乱地将桌上摊开的卷子、书本一股脑儿扫进书包,拉链也顾不得拉严实,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逃离身边那个让她心痛又恐惧的源头。
“江见夏。”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星微弱烛火,轻轻触碰她紧绷的神经。
她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指尖紧紧抠着粗糙的书包带子,骨节泛白。
她没有回头,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决绝和脆弱。
林予冬绕到了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拥挤的人流。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略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一点眉眼,但那双眼睛却抬起来,穿过发丝的缝隙,牢牢地锁住了她低垂的视线。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被拒绝的困惑、被疏远的受伤,以及一丝固执的不甘和……小心翼翼的、几乎卑微的期盼。
“一起走?”他问,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在周围嘈杂的背景音里几乎要被淹没,却清晰地撞进江见夏的耳朵里,“回宿舍。”
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光紧紧追随着她试图再次躲闪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试探,“……行吗?”
那“行吗”两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江见夏的心上,砸得她眼眶瞬间酸涩发胀。
她几乎能想象出自己这几天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给他带来了怎样深重的困惑和伤害。
可她能怎么办?告诉他真相?告诉他靠近她只会让他死得更快、更惨?
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噎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巨大的痛苦和那个冰冷的决定在胸腔里疯狂撕扯。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足够安静、足够隐蔽的地方,把这个残酷的判决说出口。
她需要一个仪式,来亲手斩断这株缠绕着死亡阴影的藤蔓。
“……嗯。”极其艰难地,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单音。
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她依旧没有看他,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了些粉笔灰的鞋尖。
得到她几乎算是同意的回应,林予冬眼中那点微弱的烛光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亮了几分,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不敢置信的欣喜。
虽然她依旧低着头,回避着他的视线,但这至少是一个信号,一个她愿意短暂地、不再彻底将他推开,愿意和他并肩走一段路的信号。
他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带着点庆幸的弧度。
“好。”他应了一声,声音里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主动侧身,替她隔开旁边拥挤着往外走的人群,“这边人少点,跟我来。”
他没有试图去拉她的手,甚至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在她身前半步的位置,像个沉默的开路者,用自己的肩膀和后背为她挡开推搡的人潮。
他走得并不快,时不时会回头瞥一眼,确认她还跟在后面,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守护。
江见夏低着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拥挤的人群中为她开辟出一条小小的通路,看着他偶尔回望时眼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微光,心口像被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扎刺,密密麻麻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多想就这样跟在他身后,走过这短短的回宿舍的路,走到灯火通明的宿舍楼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关门前匆匆说一句“明天见”……
可是,不能。
她贪婪地感受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他走在她前面的安全感,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走出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清冷的夜风立刻包裹上来,带着早春特有的湿润和料峭。
头顶是南城难得晴朗的夜空,几点疏星冷冷地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通往宿舍区的林荫道被两旁高大的香樟树笼罩着,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茂密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晃动不安的光影。
大部分学生都涌向了主干道,那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哗。
而江见夏脚步一转,拐上了旁边一条被树影遮掩得更深、更为僻静的小路。
这条小路沿着学校景观带的外围延伸,铺着粗糙的鹅卵石,旁边是低矮的冬青丛和几棵形态嶙峋的老槐树。
白天或许还有些散步的学生,但在这个晚自习结束、争分夺秒赶回宿舍就寝的时间点,这里几乎空无一人。
只有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主干道隐约传来的模糊人声,更衬得此地的寂静幽深。
小路尽头,靠近学校最偏僻的西北角围墙处,有一个小小的八角亭,黑黢黢地矗立在树影深处,像一个沉默的、被遗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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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予冬的脚步在距离亭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昏黄的路灯光线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条。
他看着依旧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的江见夏,眼中那点因她答应同行而燃起的微光,在这片过分的寂静和黑暗中,似乎又开始不安地摇曳、黯淡下去。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怎么……走到这边了?”他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绷,“这边绕远,而且……快熄灯了。”他试图提醒她时间,更像是在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
江见夏终于缓缓抬起头。
亭子檐角下挂着一盏光线微弱的老旧壁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覆了一层薄冰,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明亮,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那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直直地落在林予冬脸上,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
林予冬的心猛地一沉。
那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冰冷的、荒芜的雪原,那里没有往日的羞怯、依赖或笑意,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悲凉。
“林予冬,”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砸在这寂静的春夜里,“我们……分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被彻底冻结了。
风似乎也停了。
亭子周围,只有远处主干道传来的、更加模糊缥缈的喧嚣,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林予冬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这简单的三个字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残酷含义。
他微微张着嘴,眼中那点微弱的、因她同行而燃起的光,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茫然。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雕。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骤然失焦的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光彩。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下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
“……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破碎的调子。
他向前踉跄了半步,似乎想靠近一点,确认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我说,我们分手。”江见夏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冰冷,像淬了冰的刀锋,没有丝毫起伏,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残忍。
她强迫自己迎视着他眼中那片骤然崩塌的世界,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用更尖锐的痛楚来压制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即将崩溃的呜咽。
她不能心软,不能犹豫。星汇广场七楼那冰冷的坠落画面,就是她心软的代价!
“就……就现在。”
“……”林予冬死死地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他眼中的茫然和难以置信迅速被一种巨大的痛楚和荒谬感所取代。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诞的笑话,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弧度。
“分手?”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尖锐的质问,却又在下一秒被强行压回喉咙,只剩下压抑的颤抖,“江见夏……你看着我。”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往前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身上那股清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少年特有的、带着点汗意的热力扑面而来。
这曾经让她安心甚至悸动的气息,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江见夏下意识地想后退,脚步刚动,却被他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灼穿的情绪钉在了原地。
“是因为……学习压力?”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求证,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觉得……跟我在一起,影响你学习了?是这样吗?”
他急切地追问着,仿佛只要她点头,这荒诞的一切就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高三了,压力太大,这似乎是最合理也最容易被接受的借口。
江见夏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想顺着他的话点头,想用一个虚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结束这痛苦的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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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学习压力”这四个字从他口中问出时,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悲哀瞬间淹没了她。
影响学习?他们明明在彼此的督促下,成绩都在稳步提升……这借口苍白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更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她艰难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但那沉重的、无声的否认,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林予冬眼中最后一丝希冀。
不是学习压力。
那是什么?
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近乎崩溃的绝望,看着她死死咬住、已经渗出血丝的嘴唇……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
问题出在哪里?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要被判出局?为什么她宁愿承受这样巨大的痛苦,也不肯对他吐露分毫?
“说话啊!”积压了几天的委屈、困惑、被反复躲避的受伤,以及此刻被彻底否定的恐慌,终于冲破了那强装的平静。
林予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不解,在这寂静的小亭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江见夏!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有任何问题,都要说出来!一起扛过去!”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肩膀,想用力摇晃她,把她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都晃出来!
可手指在即将触碰到她衣料的瞬间,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他想起了几天前在烤火器旁,她那只如同躲避洪水猛兽般、狠狠避开他安慰的手。
他怕了。
他怕自己任何一点靠近的动作,都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都会让她彻底崩溃。
他怕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会因他的触碰而决堤。
那只伸出的手,最终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来,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背上青筋毕现。
他眼底翻涌的愤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被巨大的无力感浸泡过的疲惫和荒凉。
“……好。”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里沉重的痛楚,像是吸入了无数冰渣。
他缓缓地吐出这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他不再看她,目光投向亭子外面无边的黑暗,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夜色吸入肺腑。
“分手……我答应你。”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有千斤重。
“我不知道……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突然地做出这个决定。”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后的、强自压抑的平静,“你不愿意说,一定有你的理由……我……我尊重你的决定。”
尊重?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江见夏的心脏。
她宁愿他愤怒地质问,歇斯底里地指责,也好过这样克制着痛苦,说着“尊重”。
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而他,是被迫引颈就戮的、沉默的羔羊。
亭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远处宿舍楼隐约传来催促关门的哨声,尖锐而急促,像最后的倒计时。
林予冬像是被那哨声惊醒,猛地转回头,再次看向江见夏。
他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小心翼翼地刺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我们以后……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声音干涩,“就像……就像高二那时候,还没……还没在一起之前那样?我……”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我不会打扰你,我保证。就……像普通同学那样……行不行?你别再躲着我了……行吗?”
像高二那时?
江见夏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
怎么可能?那些悸动、那些靠近、那些星空下的吻、烟花里的拥抱、并排刷题时肩膀相抵的温暖……所有的一切都早已刻骨铭心。
她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如何能把他重新推回“普通同学”那冰冷的、安全的距离?她做不到。
她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靠近,都可能成为触发他死亡的开关!她必须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
她没有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像一把钝刀,再次狠狠切割在林予冬的心上。
林予冬眼中的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
他看着眼前这个紧闭双眼、痛苦摇头的女孩,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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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普通同学都不行?她是要彻底将他驱逐出她的世界?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巨大的不解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太想把一切都问清楚,太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让她把那些该死的、藏在心里的秘密吐出来!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沉默、自己的“尊重”、自己的“不打扰”,就真的永远失去她!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哨声再次尖锐地响起,比上一次更加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时间到了。宿舍楼的大门即将关闭。
“……好。”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所有不甘的质问,都被那尖锐的哨声和眼前她痛苦紧闭的双眼强行按了回去。
林予冬再次吐出一个沉重的“好”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种彻底认输的疲惫和万念俱灰的苍凉。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投向女生宿舍楼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座遥不可及的灯塔。
“那……”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找回最后一丝力气和冷静,“高考之后呢?”
他重新看向江见夏,眼神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渺茫的期盼,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江见夏,高考之后……我们还有可能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我们……还能在一起吗?还能……一起上S大吗?”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更深的、带着回忆温度的柔软和希冀,“一起……养小猫?……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
“一起养小猫?”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像一把裹着蜜糖的、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江见夏心脏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然后狠狠地、残忍地旋转搅动!
那些关于未来的、温暖而美好的画面——阳光房里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互相追逐打闹,他们并排坐在地板上,笑着看它们笨拙地扑腾……
这些曾支撑她度过无数艰难时刻的、闪闪发光的憧憬,此刻全都化作了最锋利的玻璃碎片,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
高考之后?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不知道三天后、十天后、一个月后……
命运会以怎样更惨烈的方式将他从她身边夺走!是飞驰的货车?是幽深的碧波潭?还是……星汇广场那冰冷坚硬的七楼地面?
她甚至不敢去想他是否能活到高考结束的那一天!她更不知道,在亲眼目睹、或者得知他任何一种惨烈的死亡之后,她,江见夏,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彻底崩溃?还是像那个未来的粼粼一样,在抑郁的深渊里麻木地挣扎?
巨大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泪水早已在紧闭的眼睑下蓄满,此刻汹涌地夺眶而出,视线一片模糊。
她看着眼前林予冬那张在泪水中扭曲变形、却依旧写满了固执期盼的脸,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岩浆堵死,灼烧般的剧痛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像一个离水濒死的鱼。
她回答不了。
她一个字也回答不了。
任何承诺,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虚伪。
任何关于未来的期许,在冰冷的死亡阴影面前,都只是最残忍的嘲讽。
她只能死死地咬着已经血肉模糊的下唇,任由滚烫的泪水疯狂地冲刷着脸颊,在冰冷的夜风中迅速变得冰凉。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飘零的落叶。
林予冬看着她汹涌而下的眼泪,看着她痛苦到近乎窒息却依旧沉默的嘴唇,看着她眼中那片灭顶的绝望和恐惧……
他眼底最后那一丝渺茫的期盼,也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洞悉了某种更庞大、更无法抗拒的悲哀后的无力与了然。
虽然依旧不知道那庞然大物究竟是什么,但他明白了,它横亘在他们之间,强大到足以碾碎所有关于以后的幻想。
哨声如同催命的符咒,第三次尖锐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终结的意味。
“……走吧。”林予冬的声音彻底哑了,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平静。
他不再追问,不再试图抓住任何虚无缥缈的可能。
他侧过身,让开道路,目光投向女生宿舍楼的方向,那灯火通明的门洞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入口。
“要关门了。我……送你到楼下。”
这最后一段路,他走在她身边,却隔着一段足以塞进整个寒冬的距离。
两人沉默地走在愈发寂静的小路上,只有脚步声在鹅卵石路面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昏黄的路灯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始终无法交融在一起,像两条永远无法靠近的平行线。
终于走到了女生宿舍楼前。
明亮的灯光从门厅里倾泻出来,照亮了门前一小片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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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女生正小跑着冲向即将关闭的铁门。
宿管阿姨站在门口,板着脸,手里拿着钥匙串,不耐烦地催促着:“快点快点!锁门了!”
林予冬在距离宿舍楼门口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面对着江见夏。
灯光清晰地映照着他此刻的脸——褪去了所有少年意气,只剩下一种近乎苍白的平静。
嘴角绷得紧紧的,下颚线如同刀削般冷硬。
只有那双眼睛,在灯光的直射下,清晰地映着江见夏泪痕交错、狼狈不堪的脸,深不见底,像两潭沉寂的寒水,所有的波澜都被强行冰封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到了。”他说,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江见夏依旧低着头,视线模糊地看着自己脚下那块被灯光照亮的水泥地。
她不敢抬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生怕那里面冰封的寒意会将自己彻底冻僵。
“……再见。”林予冬看着她低垂的发顶,沉默了几秒,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
声音很轻,很淡,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寂静的雪地上。
再见。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林予冬的身影在泪水中扭曲晃动,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带着冰冷轮廓的影子。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影子,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想回应一句同样平静的“再见”,想为这仓促而残忍的告别画上一个至少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的句号。
“……再……”
然而,刚刚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汹涌而上的哽咽就如同最凶猛的浪潮,瞬间将她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力气都狠狠堵了回去!
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带刺的荆棘,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尖锐的剧痛。
胸腔里烫得像被强行灌进了一整壶灼热的烈酒,五脏六腑都在那滚烫的液体中翻腾、灼烧!
“见……”
第二个字,被更汹涌的呜咽和泪水彻底淹没、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再也无法发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能徒劳地张着嘴,任由滚烫的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疯狂滑落,砸在脚下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冷却的湿痕。
她再也无法面对眼前这个模糊的身影,再也无法承受他那冰封的注视。
猛地转过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宿舍楼那扇即将关闭的铁门。
单薄的背影在明亮的门厅灯光下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彻底撕碎的叶子。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带着一种终结般的冷酷,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被宿管阿姨从里面用力关上、落锁。
那一声闷响,如同丧钟,沉沉地敲在林予冬的心上。
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雕像。
昏黄的路灯光线落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铁门,望着门内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崩溃逃离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脸上冰封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浓重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漫涌上来,迅速淹没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强撑的冷静。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言的叹息。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
指尖触碰到的,是眼下一片冰凉的湿意。
他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也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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