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说了。”他丝毫不在意地道。
符道已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捏着杯子灌了一口又一口的茶水,直到喝尽了,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司马炼侧目望来,“此话何意?”
符道已垂着头,半晌后才说了出来。
“春试前,檀大人曾遣人来我家中找过我。他说他也是考官,可保我顺利通过春试。”符道已紧张得额头的汗都流了下来,“你也知道,秋试时我名列前茅,自然觉得他的话有些荒谬,便拒了他。可巧的是,春试最后一场,我交卷时笔筒忽然倒了,甩了两滴墨在考卷上…”
春秋殿试皆有个书面整洁的规矩,若有墨渍或其它污损,便是犯了“不恭”之罪,整张卷都要作废。
“我以为我完了…可后来檀大人却找到我,问我还想不想进太极殿。”符道已忽然抬起头,“错过一次,就要再等三年。我虽年少,可我知道,光我心头这一关就难过,三年后的我只会越来越难…于是我便答应了檀大人,待殿试时拖延郡主,等陛下来。”
不等司马炼出声询问,他又深深垂下了头。
“虽然檀大人对我很好,他还动了自己的人脉将我提进户部观政。可我,可我这两日也听了也看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符道已颤声道,“檀大人和袁阁老都说,摄政王独揽朝政,将陛下禁足,陛下这才被困万清福地难出。可我看到的却不一样,户部的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万清福地是陛下要修的,甚至还因此耽搁了兵部造器用银,这笔账走了两年算清楚。倘若殿下当真是那等权欲熏心之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建万清福地?倘若陛下当真委屈,又为何要借檀大人之力补了这个缺?殿试那日殿下昏厥是人人看在眼里的,如若殿下当真软禁了陛下,怎会他前脚走陛下后脚便来了?”
符道已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个个直指皇帝。不等司马炼说话,他又痛苦地抱住了头。
“家人对我寄予厚望,此次殿试名列末等,这实令他们费解。我说出殿试上发生之事后,祖母请出家法惩戒我。她说,陛下继位前便主张修和,若非是摄政王以一己之力攘外安内,如今大魏早已被南齐吞并,帝京也要成了南人治下的陪都…还说这是人人皆知之事。那时我太小,不懂这些,如今看来,我好像是被檀大人与袁阁老当做弓箭靶子…”他怅然抬头,问,“我虽知道檀大人一早便将你笼络,可他后来却逼你献妻。人人戳你的脊梁骨,游街那日又那般待你,只檀大人他们将自己抽身事外。我便想来问问你,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们都是被檀沐庭所蒙蔽,所以一定要走上这条路吗?”
年纪小的人,眼神中自有一抹成年人难以企及的澄澈。哪怕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第一时间也不会想掩盖,而是询问自己认为对的人,是否做错了——肯低头认错,光这一点这便胜过许多人了。
只可惜,世上多少事是提前回头也无法补救的。
“如果你来只是想说这些,那么请回吧。”司马炼起身道。
符道已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再次问道:“你…你不是被檀沐庭胁迫的吗?他不仅怀疑你,却还想要拉拢你,所以逼你献妻,这样他又能护住他的女儿,还能靠陛下予你殿试的恩典,好日后为他们卖命…难道不是这样吗?!”
司马炼好笑地看着他:“你为何认为我是被强迫的?”
符道已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司马炼笑着道,“如今我已是名利双收,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哪怕外头骂得再凶,只要关上门我便听不到。日日山珍海味不说,又有美妾相伴在侧——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这难道还不够吗?”
符道已蹭地一下站起身,伸手指着他,张着嘴“你”了半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一鼓作气,破口大骂:“我原还当你是有委屈,是遭檀党胁迫,这才舍了发妻来换前程!没想到我瞎了眼,竟是看错了人!司马炼啊司马炼,你就是个卑鄙小人!告诉你,人在地上做什么事,老天爷可都睁着眼看着呢!像你这种人,活着便是糟践粮食!”
小小少年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只是没什么杀伤力。
“对,你说得都对。”司马炼附和他点头道,“我是卑鄙小人,那又如何?倒是你,已经上了这条船,这时候想要下船,你就不怕被淹死?可见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先前做事冲动,事后也难以周全——你不是说,人在做,老天爷在看吗?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向户部和礼部请辞,收拾东西回老家跪祠堂。”
符道已恨得脸都涨红了,最后将桌上的碗往他脚底一砸,“啪”地一下摔了个四分五裂。
“我是做错了事,可那又如何?”他拱手对着景王府的方向道,“我已拟好了文书送入王府,届时郡主召我,我便揭露檀党春闱大肆舞弊一事——哪怕是搭上我这辈子的前程,我也要看着你们一个个下大狱!”
符道已说罢,转身怒而疾走。
司马炼要竹斋去送,然而符道已腿脚太快,出了东街便不见了人影儿。
此处距离定合街很近,料是直接拐弯去告状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
次日一早,户部按例点卯,然而诸观政进士却少了一人。待仔细查明后发现,年纪最小的符道已没有来。
缺了点卯是大事,轻则罚俸,重则量刑。
户部的人赶紧去寻,然而到了符家之后,却发现符家人已寻了整整一夜。
这下事情便严重了。
户部与禁卫武卫分别派了人手去寻,最后在东城内一处渠中打捞出了符道已的尸身。
第381章
淬火焚心(七)
“我的…儿啊!”符道已的母亲得知后,跪趴在儿子湿淋淋的尸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符道已自小便是帝京出了名的神童,小小年纪便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进殿试,日后前程一片大好。有这样的孩子,哪家不省心?谁料刚入选了观政进士,在户部还没跟人混得脸熟,竟发生这等惨事。
符道已这一死,白发人送黑发人,将符家人折磨得不轻。
出了这样大的事,意外身亡的还是年纪最小的新科进士,户部、刑部、礼部、吏部连同内阁也重视起来,当即下拨人手来调查。
根据符家人所说,符道已昨日外出时只说访友,并未说起访的是哪位。然而依路人见闻,不少人都亲眼所见符道已去了定合街东,像是状元司马炼新宅。同时司马炼左邻右舍门房家仆也纷纷出来作证,他们近日来常观察状元动向,昨日的确见一名少年蹲候在其宅门前许久,最后司马炼散值,符道已跟着他进了家门。
“依着我们看呐,没准儿就是状元郎将人给杀了抛尸!”定合东街前道一名仆人抄着手说,“那小孩儿才多高,还没状元郎的肩膀子高呢,见了人来,状元郎一抬手,将人塞在胳肢窝里夹进去了,再也没出来过…”
刑部主事亲审,听到这番证词后直摇头:“你既亲眼所见状元郎夹在腋下强行带入其府邸,说其未出来过,又为揣测他杀人又出府抛尸?”
仆人讪讪地摸了把鼻子,“状元郎是怎么来的,帝京哪个不知道啊?他能把自己婆娘送给皇帝玩,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大胆!放肆!拖下去!”
一个被拖下去,另一个又被带上来。
这一个也说符道已在状元郎门前等了许久。
“咱们没见过符道已,不过听您说的,应该就是他了。”这次来的人说话倒是靠谱一些,谨慎地想了又想,道,“他一早便来了,等了半天,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写了满满的字,咱们也没瞧清楚写的是什么。不过符道已好像很难受,很痛苦,他时而站时而坐,或是低着头抹眼泪,或是握拳捶地,不知道什么缘由。状元郎来得晚,符道已看到他时便没那么难受了,像是有好些话要同他说似的。”
司务挥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