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千门江湖

第96章 幸存者(下)(1 / 1)

离开王大山,走向康复中心的青少年区,这里天花板刚刷过淡黄色油漆,还能闻到刺鼻气味。

墙边摆着几个简陋的书架,上面是各种语言的漫画书和简单读物。

十来个十四到十八岁的少年少女正坐在地上,围成一圈,跟着一位戴安全别针胸牌的心理咨询师做呼吸练习。

其中一个女孩特别引人注目。

她蜷缩在角落,双手放在膝盖上,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飘忽不定。

"小美,十七岁,割腕自杀未遂。"站在一旁的泰国医生用蹩脚英语介绍。

"十号园区找到她时,浴室里用碎玻璃自杀,失血很多。"

我想起来了,行动那天,我和默哥冲进女厕所,发现她躺在血泊中,手里还攥着那片带血的玻璃。

当时灯光昏暗,我用衬衫撕条紧急包扎,默哥背着她一路小跑到医疗点。没想到她活了下来。

"情况怎样?"

"手腕神经受损,右手可能永久不灵活了。"医生叹气。

"心理上,拒绝交流,只对那边金发女孩有反应。"他指了指一个瑞典志愿者。

活动结束,少年们各自散去,小美缓缓站起来,拿起一本漫画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忽然停住。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垂下目光,快步离开。

医生看了看手腕上的卡西欧表:"午餐时间,病人们需要休息,三点后再继续。"

我点头告别,走出活动中心,阳光穿过云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几个建筑工人在搭新病房,铁锤敲击木板的声音清脆地回荡。

掏出腰间的摩托罗拉对讲机,拨通默哥的频道:"物资情况如何?"

十几秒后传来沙沙电流声,然后是默哥的声音:"首批四百万到账,医疗设备明天空运到。"

"谢了。"我收好对讲机,松了口气,父亲果然说到做到。

午餐在工作人员食堂解决,一个临时帐篷,里面摆着几张长条桌,散发着一股汗味和咖喱味的混合气息。

一碗泰式酸辣汤,半碗糯米饭,饭里有几粒沙子,汤里的虾仁已经走味。

隔壁桌坐着几名欧洲医生,正用英语和手势激烈讨论药品分配问题。

从只言片语中,我得知抗抑郁药和镇静剂已经严重不足,而专业人手更是紧缺,平均一个心理医生要应付三十多名重症患者。

下午回到康复中心,在走廊拐角处撞见小樱,她右臂还吊在胸前,但已经能下地活动。

见到我,她不着痕迹地点头示意。

"情况如何?"我顺着墙边走,避开迎面而来的护士推车。

"还凑合。"她声音很低。

"那边几个重庆女孩,只信任会说重庆话的人。"

自从从红楼获救,小樱就主动协助心理疏导工作,尽管自己也是受害者。

"别太勉强。"

她摇头:"忙着才好,没工夫想别的。而且..."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走廊尽头的几个轮椅上。

"能帮上忙,感觉...像活着。"

我没再说什么,投入工作是对抗创伤记忆的一种方式,也是重建自我价值的过程。

这一点,身为老千的我明白。

下午的工作地点在会客区,原度假村的接待大厅,如今摆着几张简易长桌,桌上堆满了失踪人口的档案。

三十多位家属带着泛黄的照片,操着各种方言,眼里是绝望和希望交织的光芒。

一位老人格外引人注目,他至少七十岁了,瘦骨如柴,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纵横交错。

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手上青筋凸起,布满老茧。

他的孙子三年前失踪,全家积蓄都用在寻人上。

见到我,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从贴身口袋掏出一张用塑料袋包着的照片。

"小伙子,帮个忙。"他的声音颤抖,"你帮忙看一眼,我孙子,在不在这里。"

照片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校服,笑容腼腆。

我仔细记下信息,对照电脑里刚刚建立的简易数据库,但没有发现匹配记录。

正准备告诉老人没有消息,突然想起十三号园区还有一批未完全核实身份的少年。

"您再等等。"我对老人说,"我再查一个地方。"

找到一部能用的老式电话,拨通驻守十三号园区的李芸号码。

她接通后,我说明情况,请她查询未确认身份的少年名单。

"等着。"电话那头传来翻找文件的声音。

隔了几分钟,传真机开始工作,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慢慢吐出来。

我屏住呼吸,一张张翻看,第三张,一个消瘦的少年,眼神空洞,头发剃得很短,但面部轮廓与老人给的照片高度吻合。

"找到了。"我对老人说,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十三号园区,情况还算稳定,明天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老人愣住了,像是没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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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的嘴唇开始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

他一下子跪在地上,膝盖磕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

"谢谢...谢谢老天爷...谢谢你们..."

我扶起老人,感受到他的身体轻得可怕,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天色渐暗,我整理好档案准备离开,被许教授叫住。

"有事跟你商量。"她把我拉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这些受害者的故事,得有系统地记录下来。"

"我在做。"我指了指随身携带的索尼录音机和笔记本。

"不够。"她摇头,"我是说更全面、更系统的记录,作为历史档案,作为警示,也作为治疗的一部分。"

我思索片刻:"什么形式?"

"每个幸存者的完整经历,从被骗到获救,再到康复。辅以数据,证据,时间线。"她顿了顿。

"当然,匿名处理,保护隐私。"

这个提议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还有一事,"许教授压低声音,"考虑让一些媒体有限度地报道部分案例,提高社会意识。"

"哪些媒体?"

"靠得住的。"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几家报社和电视台的名字。

"你在行,帮我们看看哪些可靠。"

扫了一眼清单,都是些国际知名媒体和亚洲几家主流报刊。

"明天给你答复。"

离开康复中心时,夕阳已经西沉,远处的山峦被染成紫红色。

经过木工室,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敲打声。

透过窗户看去,王大山还在专注地雕刻着什么,额头上的汗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走出大门,站在临时搭建的水泥台阶上,回望整个康复中心。

夜幕降临,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像黑暗中摇曳的烛火。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和柴油的味道。

一个念头在心里成形:这些人遭受的伤害无法弥补,但他们的故事不该被遗忘。

也许这就是我能做的,记录真相,让世人知晓,防止类似悲剧重演。

回到临时帐篷,从行李箱底层取出一个崭新的硬皮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幸存者纪录》。

翻开下一页,开始记录今天见到的第一个幸存者:

"编号W001,小林,21岁,重庆师范大学外语系学生,梦想成为同声传译..."

夜深了,笔记本上已写满二十多页。

合上本子,我躺在硬板床上,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小林麻木的表情,王大山变形的双手,小美手腕上的疤痕...

还有那位老人得知孙子还活着时的眼泪。

对幸存者们来说,真正的康复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我,已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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