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郊外山区,一处废弃多时的度假村大门口挂上了红十字会的白底红标。
十月的阳光穿过龙脑香树和橡胶树的枝叶,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是雨后潮湿的泥土、消毒水和油漆混合而成的。
三道检查站后,才算真正进入临时康复中心。
第一批国际救援人员已将这个破败的度假村改造成勉强能用的医疗设施。
原本的泰式木屋被隔成小病房,游泳池排干注满沙子,变成直升机停机坪,网球场上搭起帐篷,堆满了写着各国文字的药箱和被褥。
登记处是张临时拼凑的木桌,上面摆着两部电话、一台老旧的日立传真机和一沓皱巴巴的表格。
值班护士头发凌乱地束在脑后,制服袖子绣着红十字,眼下是明显的黑眼圈。
"林天锋,第三次到访,记录工作。"我递过证件。
她抬头扫了一眼,认出我来,没说话,只在登记册上草草记了几笔,然后扔过一个挂牌。
挂牌上印着"访客"三个字,下面是三国文字的须知:禁止大声交谈、禁止擅自接触病患、拍照需经医生允许、随时服从医嘱。
戴好证件,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往里走,路两侧原本应该是热带花园,如今只剩几株顽强生长的扶桑花。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消毒水的味道,随处可见疲惫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
通用语言是英语,但处处听得见泰语、中文、越南语和各种方言的交谈声。
"喂,林!"
循声望去,是许教授,香港来的临床心理学家,五十开外,一头短发花白,眼神锐利。
她穿着已经褪色的卡其色长裤和宽松白衬衫,脖子上挂着两副老花镜。
两周前我们在十一号园区见过,当时她正给一群目光呆滞的受害者做初步评估。
"情况如何?"我走到她身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比你上次来好些。"她揉揉眼睛,声音沙哑。
"至少没人再试图自杀。B区那几个女孩还是拒绝进食,靠葡萄糖维持。"
我翻开记事本,在纸上潦草记下几行字,边上传来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三分钟一次的电力不稳让日光灯忽明忽暗。
"跟我来。"许教授丢掉手中的速溶咖啡纸杯,"有个病人点名要见你。"
穿过几条混乱的走廊,这里的标牌和指示全是用马克笔手写的,有些甚至贴在墙上就掉了下来。
六号木屋是个改装的单人病房,门边上不知为何插着朵塑料花,显得格外突兀。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沉闷,只有一张铁架床,一把椅子和一个简易床头柜。
床上坐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女孩,齐耳短发,双手缠着绷带,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的雨棚。
"小林,"许教授轻声道,"林先生来了。"
女孩慢慢转过头,看到我时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想确认什么。
"下午好,我是林天锋。"我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双手平放膝盖上,保持适当距离。
"认得你。"她声音机械,不带起伏,"园区里,你拿着本子问过我的名字。"
想起来了,她是十一号园区的受害者,二十一岁,重庆师范外语系大三学生,被高薪翻译工作骗到边境。
我们找到她时,她缩在地下室最里面的铁柜下,满身伤痕,不肯说话。
许教授冲我点点头,无声退出房间,留门没关。
"听说你想跟我聊聊?"我问,语气平淡。
"想把我的事讲出来。"小林盯着墙上的一块霉斑。
"医生说,说出来,噩梦会少一点。"
我从口袋掏出索尼录音机,老式磁带那种,放在床头柜上:"可以吗?"
她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绷带边缘。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我听着这个曾经有光明前程的大学生讲述她的噩梦。
被所谓的"中泰合资翻译公司"高薪诱惑来到边境,第一天就被告知要先交"培训费",护照被收走,然后被注射了不明药物。
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所谓的"红楼",被迫接待"高端客户"。
一年间辗转三个不同园区,三次尝试逃跑,三次被抓回遭受惩罚。
最后一次,"白管事"用开水烫伤她的下腹部,导致终身不孕。
整个叙述过程中,她语调平静,没有哭泣,没有颤抖,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偶尔在描述某些特别痛苦的细节时,她的右眼会轻微抽动,但仅此而已。
"为什么选我?"录完后,我问。
"你眼睛里有东西。"她头一次直视我。
离开小林的病房,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十几分钟,盯着墙上的防火标志出神。
磁带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像块烙铁。许教授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递给我一杯速溶咖啡。
"她告诉你多少?"
"够判十个人死刑的份量。"我没接咖啡。
"这是好现象。"许教授把咖啡放在长椅边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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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说话,意味着开始面对,是康复的第一步。"
我点点头,收好录音机,伸手拿起许教授准备的病历表,上面记录着今天要见的几个受害者。
康复中心的公共活动区设在原度假村的餐厅里,地上铺着蓝色塑料防水布,墙边摆着几张旧桌子和折叠椅,桌上是各种简易工具。
二十多名伤者三三两两坐着,有的学简单手工,有的画画,还有些只是呆坐着。
角落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在削木头,动作笨拙却执着。
他的手指僵硬,脸上带着不自然的专注,身上穿着明显过大的格子衬衫,领口露出锁骨附近的一块烫伤疤痕。
"王大山,湖南农民。"负责这片区域的志愿者小声解释。
"借高利贷还女儿学费,被骗来做苦力。一年不见人,家里以为死了,老婆改嫁了。"
王大山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谈论他,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
他脸上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点头示意。
我走到他桌边,观察他正在雕刻的木板。
"手艺不错。"我故意把声音放缓。
"得学点本事。"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
"出去了好养活自己。"
"有什么打算?"
他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削了一半的木头:"挣了钱,给闺女寄学费,至于别的..."眼神飘向远处。
"走一步看一步吧。"
"需要帮忙吗?"
他迟疑了一下,小声道:"能不能帮我捎个信?就说...我还活着,但不回去了。''
''别说我在这,就说我...找到工作了。"
我点头,掏出笔记本记下他家的地址和女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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