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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云晦珠要留宿银象苑,清清重新铺了床,顺手将郡主天天抱着不撒手的狐狸皮子收进床头玳瑁箱笼。
前几日下雨,萧扶光在山中覆巢之下捡了只小乌鸦,取名“玄英”,这会儿正夹了虫来喂。玄英一身毛还没长全,光秃秃的,正张开猩红大口伸脖来吃。
鸟大多是直肠子,萧扶光喂了会儿便见它下蛋似的往外拉,越看越觉恶心,便将这个脏活儿交还给了小冬瓜。
小冬瓜别的本事没有,但宫里头出来的宦官遛鸟、养花、拍马此三样不在话下,这活正好撞到他门前,于是喜滋滋地照顾鸟去了。
云晦珠陷在刚铺好的绵软床榻中,滚了两圈儿后停下,趴在当中撑腮道:“今日我可是头回做恶人,话里话外都想法儿挤兑那位沈小姐。”
“她活该。”萧扶光嗤道,“费尽心思上我的门,打量银象苑是秋水桥,想来就来?玄英它爹找来时还知道送个果儿呢。”
“阿扶。”云晦珠忍不住道,“你不去做贪官真是可惜。”
话音刚落,宵禁锣鼓声便响了起来。碧圆站在门口扯着喉咙喊:“郡主,人又折回来了!”
“瞧吧,还不算傻。”萧扶光笑,“估计是在路上想通透了。”
“弯弯绕绕的我不懂,大郡主,您忙您的去。”云晦珠将帘子放了下来,又重新窝进床榻。
萧扶光来到前厅,见沈淑宁去而复返,老老实实地伏在地面上。
屏退其余人等后,她坐在上首看着沈淑宁的头顶。
沈淑宁没说话,在怀中稍一摸索便掏出件东西来。
早前一直房梁上悬着的藏锋早已被派到檀沐庭身边,眼下只贺麟与宜宙在门外,隔窗远远有些紧张地看着沈淑宁,生怕她掏出什么武器危害了郡主。
沈淑宁摸出的不是旁的,是两张陈旧发黄的纸张,道:“郡主兴许用得上这个。”
萧扶光接过来,第一张是处方笺,早已被磨损得字迹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开了生地黄、茜草、丹皮等凉血败火的药物,又注明“禁食辛辣发物”,落款竟是桃山老人。
“辛卯年夏…”萧扶光喃喃。
辛卯年…辛卯年岂不是十一年前?便是尤彦士与檀沐庭相识那年。
她继续看下去,见第二张是一份手札,上书“二十三年辛卯年夏济南疾雨,冲毁堤坝十余处,雨没内城致百人亡”,继续看下去,结尾却有一句“于城郊寻得无名男尸一具,面目尽毁,难辨其本貌”。
萧扶光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人突然攥住。
她抬眼看向沈淑宁,问:“你拿这个给我做什么?”
沈淑宁道:“这是家兄在济南时无意中得到的,他说郡主一定能用得上这个。”
萧扶光蹙眉,又问:“你哥怎么知道我在找什么?”
“兄长在山东做巡回通判,诸事瞒不过他。”沈淑宁继续说,“兄长说三年前桃山老人在兰陵离奇失踪,同年谢妃于兰陵病殁,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郡主应当清楚。”
萧扶光的确再清楚不过。
桃山老人不仅医术了得,他最大的本事是能生白肉,烧伤烫伤、陈年旧疤到他手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而萧扶光却怀疑,如今的檀沐庭压根不是檀沐庭,而是旁人假扮,眼下终于有了佐证——倘若第二张手札上所写的无名男尸是真正的檀沐庭,而桃山老人剥皮换脸给另一人,那人便能顶着檀沐庭的脸继续生活。这样一来第一张信笺上的方子便是换脸后所要服的药及饮食禁忌。
“果真帮了我大忙。”萧扶光上前搀起她,“你们想要什么?仅仅是还你兄长清白?”
沈淑宁再跪道:“家中老奴盗窃财物拿去放私贷日久,我与兄长早便知晓。兄长不过借着这个由头向郡主投诚,想日后能为郡主效劳。”
“为我效劳?”萧扶光失笑,“我不过束之高门一女子,你们有什么好为我效劳的?”
沈淑宁苦笑:“兄长为人谦逊,然而任通判时却常遭檀党挤兑,若非行事谨慎,几次三番便要丧命。檀沐庭是户部三品大员,陛下珍之爱之;而今兄长不过小小御史,景王殿下哪里肯为我们做主?郡主既抄了檀家,想来对檀沐庭已有积怨,我兄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萧扶光将沈淑宁扶了起来,道:“这不是下策,反而是上上策。如今我正缺人手,你哥哥来得正巧。”说着又唤清清来奉茶。
宵禁锣鼓声止,银象苑早已起了灯。萧扶光听沈淑宁声声控诉檀沐庭,心头疑云越发浓重。
倘若真如她猜测,真的檀沐庭已经死了,那么眼前的檀沐庭究竟是谁假扮,报复她且算立场不同,却又为何要对沈磐兄妹下黑手?
第287章
万里天风(三)
光献郡主手眼通天,不出两日便将沈家兄妹自泥淖中拉了出来。那恶奴倚老卖老,在面对铁棍刀枪时不得不服软,沈淑宁念及往日情分留了人一命,只将人赶出帝京,日后是死是活由她去。
期间沈磐曾来见萧扶光。
萧扶光却不要他感激,想了会儿才对他道:“如今你入了御史台,正好替我办一件事。”
钱好还,人情难还,眼下有能出力之处,沈磐自然求之不得。
“袁阁老与蒙阁老最近跳得厉害,他们平日里还好,一醉酒就爱说胡话。”萧扶光道,“我有个法子,你按我说的去做。”
沈磐俯身听她讲话。
赵元直是景王的人,鬼精得很,没有景王授意,他绝不会出手相助。景王要削司马宓,她便将袁蒙二人都拖下水。赵元直新入内阁不过短短几日,短时间内断不会成为下一个阁老,这样一来司马宓依旧有机会。
萧扶光并非可怜司马宓,她只是想着,倘若有一日能梦到司马廷玉,她能直起腰板来同他说:“廷玉,你看,我将你父亲护得好好的。”
现今她已经尽量不去想司马廷玉了,手边总是放着一卷书,因看书时脑子在书中,便能将他挤出去。可总有些时候,譬如骑马射箭,或是沐浴睡前,他的脸便映在眼前。什么神情都有,细看却有些模糊,伸手又抓不住,一出声喉咙便发紧哽咽,一呼吸胸口便热油淋漓不尽地浇——这才是让人最难受的。
林嘉木曾送来司马廷玉用过的印章,她命人将印柄削去,仅保留带有他名字的底座,熔金嵌入玉石中,做成一枚指环。
作为光献郡主,她在人前总要维持那份天家必不可少的尊贵,作为阿扶,她会摩挲着指环上的名字纹路,后悔未同他多待几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