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柯煜,你不打了?”
他朝后扬了扬手,又轻点两下后脑勺,黑发的尾髻汗黏又潮润,后颈湿滑,卫衣领口似乎都蒸燎着热气。
行道密林之中,熟悉的身影正垮塌着肩脊,双手恹恹揣兜,漫无目的地彳亍。
耳边响起一声鸣笛。
“上车。”戚瑾眼神示意了下旁边座椅,“有话问你。”
“开学怎么样,这学期还行吧?”
戚瑾上下打量了眼汗潮潮的柯煜,抽出纸巾递给他,被他敷衍地往自己脑门上一按,又整个人瘫向后座。
戚瑾徐徐看向前座司机,“我昨晚上联系他来接机的时候,他甚至都不在芙城。”
“你不在家,平时也用不上什么车。”
“我最近乐意坐公交。”
“对啊。”
“那我马上又要出去一两个月,你是继续坐公交给赵叔放假呢?还是咱们干脆就别再浪费人力给你配个摆件了,体谅体谅赵叔,早点放人去找新的工作机会。”
这放假的事一点没让戚瑾知道,但该签收的保养费、出行费账单还是一笔不落地过到她这儿。
柯煜知道她妈还是有点动火的。
柯煜知道她妈这火也是发不出来的。
柯煜屈肘往前探,拍了拍赵叔的椅背,“放宽心叔,休假的钱我来掏,下个星期你接着玩儿,我有需要提前讲。”
“别别别,你可别。”
车厢里气氛尴尬,最尴尬的还要属自己工作失责的赵叔,他一边应付着柯煜,一边在意着戚瑾,很想插话,但说多错多,只能眼神乱飘,直到终于让他找着转移话题的契机。
他远远地从前窗眺望,“那不喜朝吗?”
车行进了差不多快一公里,景物慢速倒退。
柯煜抬了下巴往前窗看,手从膝盖上收回,微坐直身,摘了一直贴自己脑门上的傻缺纸团。
窗外在起风,林喜朝坐在路边的廊椅之上,耳发被风吹得轻刮在脸侧,凌乱地遮住她的眉骨,她却浑然未觉的模样,眼盯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自己在外面?”
戚瑾久看她,“好。”
“嗯,好的。”
车继续往前,半遮的窗户将林喜朝的身影模糊成暗灰色,柯煜从后窗收回视线,车厢内长久静默。
林喜朝刚哭过,她眼圈还泛着不正常的红。
戚瑾大拇指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婚戒,慢慢地转圈,
柯煜不置可否,他将手肘重新撑回车框,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她文综那些还行,但别人也不会差,而且她太偏科,光数学一门就能被拉50多分,也就刚刚摸着个及格。”
柯煜轻答,“嗯。”
“不怎么样。”
“那她和你相处的怎么样?”
戚瑾再次转头,细细地审视柯煜。
这大概是他们从小就养成的教育习惯,要让柯煜懂得不能随随便便跟父母提要求、提建议,如果要提,那自己主张的事情,就要一套套地把流程跑下来,要拿出可行性计划,要把需求给落地,充分参与,才能明白一切都得之不易。
戚瑾转过脸,抱臂抚了抚自己大衣的走线,还是决定开口,
“嗯。”
柯煜干净利落地截断他妈的话,他坐直身将外套穿好,穿袖的时候偏身对上他妈凝视的眼,轻耸下肩,才终于有点顺从地说,“我知道的。”
等到走进电梯,戚瑾在反光镜面里继续观察柯煜,她转换思路,开口,
“现在喜朝住进来也好,能让你学着点跟女孩相处。”戚瑾语气稍顿,“就当是在照顾个妹妹。”
厢门叮地一响,缓缓拉开。
柯煜笑着讲。
柯煜在浴室冲了个澡,跨进衣帽间换了身新的行头,衣柜第二格序列着成排表盒,他
窗外响过一声春雷,轰隆隆闷沉一震。
目之所及处,前院的大门外,林喜朝才缓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她脸上带着麻木与疲倦,暮气沉沉,踌躇着推开楼下的栅栏门。
这个姿势似曾相识,往前倒推差不多快两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柯煜也是这样看着她。
这些画面被柯煜剥离在时间线以外,成为反复涂摹至纸张皲裂的速写稿,成为某种下流欲望的源头及佐证。
在某个时间刻,现在还是未来,他意识到自己必定要面临某种抉择——是成为其重焕生机的养料,抑或是,毁人也迫己的燃料。
新一周升旗仪式,学生们集合在操场。
柯煜抬头便对上林喜朝的目光。
柯煜回头目送她的背影,又听到蒋淮在一旁啧声,
“而且我上次帮她请假,她也一点儿表示都没有,也不过来说声谢,真行。”
“对啊。”
他听到这里,舌尖滑了滑唇角,就好像想起什么似地问,“所以你上次是怎么帮她请的,你那会儿知道她叫什么?”
然后,他几乎是不经思考地,极其顺畅地报出了林喜朝的班级和名字,
柯煜歪了歪头,微抬下眉骨,
两人已经迈步向楼梯,跨下第一级台阶,蒋淮打了个哈欠,嗯一声,“对啊,你不是让我进去给她递药,又要帮她请假,我递药的时候看了她校牌,知道她叫啥名,才方便给江春华请。”
蒋淮更愣,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后脖颈,想了想,“没注意,戴了吧,我们不是都得戴吗?”
蒋淮陡然顿住手,反应过来。
柯煜轻扯唇角,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校牌,指针啪嗒摁开,他抬腕别在胸前,垂眸慢慢说,
蒋淮彻底呆住。
针脚穿过校服的化纤布料,再磕哒一扣,柯煜细致调整了角度,再抬眼,笑得有些痞气,
他说完这句话就抿上唇,揣着兜,一步步安静地走下台阶。
“我记得她名字是因为我帮她请了假而已,我对那一天的记忆挺深刻,没有别的想法。”
关键是,“你在意这个干啥?”
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仅仅在今天,他就发觉会有人陆陆续续在他耳边聊起林喜朝。
他们从窗洞里关注内操场学生的一举一动,讨论某个矫情会来事的呆逼眼镜男,讨论某位女老师的包臀裙到底有多短,然后再逐一给操场上穿行而过的女生打颜值分数。
有人起哄,这么正的才七分。
然后他们会瞧见林喜朝,形单影只地穿行进他们的视野。
“她不错。”
“这我们班的呀。”苟方许的声音突兀冒出,“还他妈是我同桌。”
“凑合吧,但人很装。”
“装点儿好啊。”男生委身细致地瞅了眼人,“就这种矫情小范儿有时候挺拿捏人的。”
“你懂个锤子。”
所以他神游在外,漫不经心,也频频被楼下的熟悉字词给吸引。
这些词组套在一起,让他脑子里迅速联带出了另一个人。
“你别不信,这样的女孩也最好追,表面上纯的清新脱俗,私底下享受追捧泛滥又缺爱。”
“林喜朝呀。”-
月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晚自习,班上又迎来摩肩接踵的活力,苟方许在座位上盯看了埋头背书的林喜朝五分钟之久,掏出手机,打开qq好友搜索的添加界面,将手机推给她,
林喜朝已经不愿意再跟他讲话,她只想赶紧迎来新一轮排名选座,能够早日脱离这个同桌。
苟方许啧一声,将手机再往前推,“班级群你都不加?就这么不合群?”
“我是群主,你找
林喜朝沉默几秒,最终还是报了自己的号码。
她下课之后才通过,等回到家发现苟方许确实拉她进了群,但好友验证里又多了一条新的讯息,是不认识的,男性标签,验证栏上写着“学长。”
第二天苟方许就过来质问她,“昨晚你没收到消息?”
苟方许觉得跟她说话相当费劲,他不耐地说,“好友验证,没人加你?”
过了几分钟,苟方许又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再次冒出一声,“又加了,你赶紧通过。”
“你不带手机?!”
苟方许翻了道白眼,将机子往桌洞里一抛,“行吧,真是服了。”
她在二中也感受过相仿年龄段男生的恶劣,心里对这种人相当排斥,但性格使然,她所有的厌恶都不会坦然呈现在脸上,她不强硬,不果决,也必然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晚间的公交更挤,一车全是一中的学生,各个年级段的学子扯着个嗓子叽叽喳喳,车厢里人声鼎沸。
苟方许就在她旁边,以一个围堵的姿势将她挟在角落,今晚他出奇地话多,
林喜朝理了理自己的书包带,敷衍地点头。
学长这一词让她迅速联系上手机里的那条陌生验证,她抬眼看,眼前的男生高瘦,瘦到像根柳条,头顶炸开的短寸也像柳尖上的枯枝败叶,她再往下看,那张脸上正爆着细细红红的痘,随着唇角向外扩开,一颗颗密集地涌向脸腮。
她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掩饰得很好。
随便打个招呼后,她将脸偏向窗外。
林喜朝的冷漠让苟方许有些挂不住面,尤其是他兄弟还站在他跟前,尤其他还拍胸脯保证过林喜朝是个easygirl。
但苟方许,苟方许这样家境优渥,也算目高于顶的男生,在公域空间里,面对一个让他丢面的落单女生,所能做到的最出格举动,也仅仅是不停地发动他的嘲讽技能而已。
“在班上你不说话也就行了,私底下怎么还这样啊,我看你每天孤孤零零的,是真拿这种特立独行当标签了是吧,那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怎么看你?”
旁边的男生适时扮演一个帮扶者的角色,他出声喝止苟方许,“能不能对女孩尊重一点。”
公交车嘁地一声急刹,猛停在某一处路口。
而林喜朝,她偏头抵在车窗玻璃上,在漫骂声中安静地与苟方许对视。
“你个龟儿子,强行变道你……”
外界的嘈杂声响似乎就是她的宣泄口,可她本人,还是那副什么都不为所动的模样,把所有情绪都敛藏在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下,安份地坐实他口中的偏狭言论。
公交车重新启动。
林喜朝摇了摇头,胸口却有着明显起伏。
他耳机里正听着那日林喜朝外放的歌,单曲循环模式,一遍遍地轮播。
她躲避时的肢体语言是含胸用双臂围挡,手肘支起,辖在对面人与自己的中间,可以手攥着书包带,或是紧捏住校服衣角,将自己的惴惴不安暴露无遗。
叮咚——
车门拉开,学生涌动着往门口挤,柯煜从兜里抽出包装纸,抹掉嘴里的糖,捏在手心。
柯煜站起身,从座椅边跨出。
他收回视线,走下车厢,在站台点看到苟方许和那男的。
“这事儿别再来折腾我了,你也看到了吧,反正你也有她号码,自己想办法吧。”
“拉几把倒吧你,你怎么喜欢这样的?”
“卧槽?!”
“他妈的,他妈谁啊?!”
旁边的男生还呆愣愣地捏着烟盒,眼见着柯煜用一个哥俩好又似乎在戏弄人的姿势,利落地将苟方许锁成个90度的人形座椅。
柯煜掀起眼皮看他,箍着身下人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朝垃圾桶里抛丢纸团,然后抬手腕,下巴朝他烟盒一点。
两下烟盒,又赶紧从兜里掏出火机一齐递给他。
柯煜仔仔细细地看人的脸,又抽了两根烟塞苟方许嘴里,打火机啪嗒啪嗒摁着,火光在他的下巴处乱飘。
又是啪嗒一响,火苗在他嘴唇边飞窜两下,烟头被顺势点燃,苟方许被猛灌进口腔的辛辣烟雾给呛到干呕,又被柯煜掐住腮帮子抑制进喉口。
“柯煜!”
柯煜根本不屌他,他轻拍苟方许的脸,问人,“你是文五的?”
“住这片儿?”
下巴的力道加深至极重,柯煜却心平气和地问,“逗女生好不好玩儿?”
“问你话。”
苟方许濒临窒息,手脚胡乱挥踢,慌乱中将衔住的烟头死命外吐,才终于挣扎着说了句,
“不逗了不逗了,不逗了!”
柯煜理了理身上的校服,满脸轻松地打量他。
“怎么跟个蠢逼一样,你这废物劲儿倒是挺逗。”
男生瞧见柯煜走进街对面的大门,才一脸挫闷地问话苟方许,“你怎么和他莽上了?”
千樾山。
林喜朝看了眼刚刚经过的门牌,将肩上沉重的书包脱下,抱在胸前。
脑中回溯着公交车上苟方许的举动,她决定明天去和江春华申请换个座位,哪怕是将她调去最后一排,最边上的角落,她也再不愿意和那男生坐到一块了。
“汪汪汪汪汪!”
林喜朝抱着书包往旁边躲,被溜欢儿不牵绳的烈性犬追了快两百米,直到它主人跟出来,在后面遥遥喊着,“dy,no!”
林喜朝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也不敢停下脚步,直到她经过23幢,25幢,停在28幢的门前。
她将书包往地上一放,从包里摸找出开大门的钥匙。
钥匙啪擦一声掉坠,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接住。
那一刻的距离有多近,近到手臂近乎紧贴,近到彼此呼吸可闻,柯煜将她整个人都圈在身前,鞋尖抵住她后跟,下颌偏在她耳侧。
他脸上平静到一丝表情都无,手中顺畅地旋钮钥匙,但心里却计算着,
林喜朝两步之距的安全防线,他轻松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