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沈砚南垂眸搅动碗中残汤,金箔似的光碎在睫毛上,忽明忽暗。
苏妩纤往炭盆里添了块雪松香,青烟裹着暖香漫过来,却化不开席间凝滞的空气。
“书院搬书能磨出剑茧?”
郑吣意忽然轻笑,指尖叩了叩桌沿,
“我府里护院的,常年习武。”
“虎口的茧子倒与沈公子一般模样。”
她话音未落,
苏妩纤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面上却仍堆着笑:
“郡主这话可要折煞他”
“折煞的该是我。”沈砚南忽然抬眼。
瞳孔里的墨色深得要将人拽进去。
“当年在书院抄经。”
“为赶工期昼夜不停。”
“握笔的姿势倒真像握剑。”
“郡主若嫌在下手生粗笨。”
“改日我让下人磨去这茧子。”
郑吣意垂眸盯着他说这话时,指腹轻轻摩挲着碗沿,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其心口猛地一跳—谢淮钦每次说谎时,总会重复这个动作。
可眼前人这张陌生的脸与记忆中那个沉稳内敛的郡马爷判若两人。
沈砚南望着她眼底暗芒微闪。正欲开口,却听她忽然轻笑:“不过沈公子这身形,倒真像我一位故人。”
“哦?”
沈砚南忽地坐直身子,腰背挺得笔直:“在下自小受书院夫子管教,最讲究‘正襟危坐’,郡主口中的……倒是有趣。”
话音未落,苏妩纤忽然从旁挤过来,袖中飘出一缕极淡的沉水香,与郑吣意腕间的香撞个满怀。
她亲昵地替沈砚南整理衣襟,指尖划过脖颈时,郑吣意猛地攥紧帕子。
“夫君总说读书要端方。”
苏妩纤笑得眉眼弯弯。
“哪像丞相大人……”
话音未落,她忽然掩唇。
“瞧我这记性,大人故去多月。”
“民妇该死,倒惹郡主伤心了。”
郑吣意望着苏妩纤肩头骤起的战栗,
指尖攥紧帕子的力道松了松。
“你也是无心,不打紧,”
她望着炭盆里将熄的火星。
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我与那人……早已断了缘分。”
话音未落,苏妩纤忽然掩口轻咳,指尖无意识地扯了扯衣襟,沈砚南见状立刻轻叩桌面唤来丫鬟,声线清润如浸了月光:
“取两件披风来,莫让主子染了风寒。”
丫鬟退下时,铜环叩门声惊得烛火晃了晃,郑吣意盯着沈砚南指节叩在梨木桌上的纹路,忽然想起谢淮钦议事时总爱敲桌沿,三长两短的节奏像极了战鼓。
可眼前人叩桌时指尖虚悬,
分明是文人养就的矜贵气。
“让郡主见笑了。”
苏妩纤拢了拢单薄的衣袖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上暗纹。
郑吣意正要开口示意不打紧,却见丫鬟已抱着披风进来,蜀锦缎面在烛下泛着柔光,一件绣着松竹,一件织着梅雪。
沈砚南起身取过松竹纹披风,动作利落地抖开,郑吣意望着人将披风披在妻子肩头,叮嘱着。
“领口要系紧。”
苏妩纤仰头时眼尾含着蜜似的笑意。
“知道啦。”
“你总把我当孩童般照料。”
沈砚南闻言轻笑,低头替她拂去肩头碎发,这个动作自然得像春日拂柳。
郑吣意垂眸避开那对相依的身影,瓷勺碰着碗沿发出细碎的响,她忽然端起碗,仰头将残汤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划过喉咙,烫得舌尖发颤,却浇不灭心口那团冷得发疼的火。
“郡主可别冻着。”苏妩纤的声音忽然近在耳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郑吣意抬头时,正见她抖开第二件披风,梅雪纹锦缎在烛下泛着温润的光。
披风落在肩头的刹那,她闻到一缕极淡的沉水香,像团解不开的乱麻。
“多谢。”
郑吣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闷。
像被人攥住了喉咙。
苏妩纤替其整理领口时,指尖始终悬在半寸之外,这个刻意的距离让郑吣意想起宫宴上那些生疏的命妇。
“夫君总说,待客要细致。”
苏妩纤退后半步,腕间金镯轻响。
沈砚南忽然轻咳两声,指节抵在唇边。
郑吣意望着那微弯的脊背。
忽然觉得这弧度像座桥。
隔开了她与记忆中那个挺直如枪的身影。
“夜太深了,”
他抬头时,烛火在瞳孔里碎成细金,
“郡主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郑吣意便起身,
披风流苏扫过沈砚南鞋面。
“时候确实不早了,”
“沈公子与苏姑娘早些歇息。”
“恭送郡主。”
苏妩纤福了福身,腕间金镯轻响。
雪越下越大,郑吣意裹紧披风,却怎么也暖不起来,她忽然笑自己荒唐,明明知道眼前人是沈砚南,是苏妩纤的夫君。
却总在其身上找谢淮钦的影子。或许真如嫣儿所言,是她念旧成痴,才会把每个身形相似的人都当成故人。
“郡主?”嫣儿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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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吣意抬头,见马车已停在门前。
便由着下人搀扶上了马车。
很快,马车轱辘碾过积雪,发出吱呀声,郑吣意隔着车窗回望,沈砚南的身影正立在檐下,替苏妩纤拢紧披风。
喉间泛起涩意,对着黑暗低语。
帕子被攥得发皱:
“有些东西,终究是忘不掉的。”
“这世上已再无谢郎。”
次日酉时,红泥小炉煨着碳火,窗棂结着冰花,郑吣意蜷在狐裘里翻动《齐名要术》,指尖抚过“蜀锦”篇页角批注,案头鎏金暖炉烘着银丝碳,将她鼻尖冻得微红。
侍女嫣儿捧着缠枝莲纹漆盘进来,盘中雪片似的糖蒸酥酪正冒着热气,配着两碟玫瑰糖霜裹的冻栗子。
“郡主瞧了半日书,先暖暖手。”
嫣儿榻前,用帕子裹住暖炉往她膝头送了送,“今日厨房新制的牛乳冻,掺了知州大人送来的梅花蜜。”
郑吣意头也不抬,指尖却轻轻点了点书页:“你看这云锦‘织金妆花’技法,需用金线通经断纬......昨儿那批贡品的‘雪浪纹’,纬线怕是松了三分。”
嫣儿垂眸替她添了盏姜茶,声音柔得像炉上沸雪:“郡主总这样劳神,仔细冻着肩膀。”
“奴婢去抱个汤婆子来?”
书页翻动声忽然顿住,郑吣意抬眼时,正见嫣儿耳坠上的东珠随动作轻晃,像落在雪地里的月光。
她忽然放下书,握住对方冻得泛白的指尖:“你手这样凉,怎的总先顾着我?”
嫣儿耳根一热,低头将冻栗子推近些:
“郡主若嫌奴婢絮叨。”
“明日便不劝您用点心了。”
炭火星子“噼啪”炸开,暖炉熏得满室甜香,郑吣意笑着捏了颗糖霜栗子塞给她:“若真不劝,我倒要疑心你被云锦阁买通了”
“快说,这栗子可是掺了让我偷懒的药?”
嫣儿含着栗子轻笑,眼尾弯成月牙:“若有这药,早该给郡主灌上三斤,省得您对着织锦比对着自个身子还认真。”
话音刚落,忽听驿馆木门“笃笃”轻响,惊得窗台上的寒雀扑棱棱飞走。
她抬眸与嫣儿对视,后者已拂袖掩了桌上云锦图,莲步轻移至门前,指尖按在鎏金门环上时又退后半步,垂首朗声道:“敢问哪位?”
“下官赵灵悦,求见郡主。”
门外声音裹挟着风雪而来,清冽如冰下寒泉,嫣儿回首望向主子,见郑吣意微微颔首,才卸了门闩。
雕花木门吱呀推开,风雪卷着碎玉般的雪粒子扑入,映得来客月白织金襦裙上的鹤纹栩栩如生。
赵灵悦怀中紧抱朱漆匣子,睫毛上凝着细雪,向郑吣意福了福身:“下官斗胆冒昧前来,叨扰郡主,实在是因公务相关云锦阁贡品......”
“云锦阁昨夜走水。”
“烧了十七箱雪蚕丝线。"
郑吣意眉间微蹙:可曾查明缘由?"
"具体情形尚未细查。"
赵灵月垂手而立。
"卑职担心延误郡主行程。”
“便即刻赶来禀报。"
郑吣意将银箸往炭盆里一插,火星溅起又熄灭:"去传云锦阁的沈公子和苏姑娘来驿馆,本郡主要亲自问清楚缘故。"
她抬眸时目光清冽。
指尖划过案上未拆封的贡品清单。
"这火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尾音轻扬,如冰棱擦过玉盏,清冽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
赵灵悦闻言立即敛衽行礼,她脊背绷直如出鞘之剑,退至门边时,忽又顿住转身:"郡主放心,卑职定当办妥。"
说罢掀帘踏入风雪,
斗篷边缘的白狐毛拂过门框,
留下几星残雪。
云锦阁门前,赵灵悦按剑伫立,靴底将阶前积雪碾得簌簌作响。
小厮回报时,她望见沈砚南扶着苏妩纤穿过游廊——前者掌心虚托着后者肘间,步幅刻意放缓,后者咬唇忍痛的模样,恰如绣绷上绷得太紧的丝线。
"有劳赵大人久候。"沈砚南开口时,目光扫过赵灵悦腰间晃动的腰牌。
苏妩纤福身时,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淡青血管,如冰绡下隐现的墨线。
赵灵悦注意到她脚踝处的素绢已渗出血痕,却仍保持着端方仪态,心中不禁微叹。
"苏娘子当心脚下。"她伸手虚扶,指尖触到对方小臂的薄茧,那是数十年握针的印记。
苏妩纤迈上马车时,鞋底在结霜的车板上打滑,整个人向左侧倾倒,沈砚南长臂骤伸,将人捞入怀中,发间玉冠擦过眉梢。
惊得她睫毛剧烈颤动:
"疼么?"声音低得只有二人可闻。
赵灵悦转身望向远处皑皑雪山,给这对夫妻留了片刻空隙,待沈燕南扶着苏妩纤坐定,她才开口:"沈公子且随我前往。”
“苏娘子......"
目光落在那只肿起的脚踝上,
"请安心养伤。”
“郡主体恤匠人,必不催迫。"
说罢轻挥衣袖,马车轱辘碾过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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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两道蜿蜒的辙痕。
沈砚南坐在车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仍不忘替苏妩纤拢紧披风。
赵灵悦掀起车帘时,瞥见他耳后新添的细纹,像极了云锦阁绣样里被反复修改的针脚。
雪光映得人眼底一片冷白,唯有望向妻子时,才泛起一丝暖意,如炭盆里将熄的余烬。
申时初刻,驿馆檐角铜铃随北风轻响。
郡主斜倚紫檀美人榻,膝上盖着蜀锦团花毯,指尖拨弄着书卷,听着廊下赵灵悦通传的声音:"郡主,云锦阁沈公子已带到。"
"进来吧。"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吱呀"开启。
挟进半缕风雪,沈砚南着月白织锦长袍。
外罩灰鼠毛披风,长身玉立如修竹,
进门时俯身避过门框,发间墨玉簪子轻晃,映得肤色比雪更白三分。
撩袍跪地,声音清润如鸣玉:
"草民见过郡主。"
郑吣意抬眸,见其袖口绣着极细的蚕纹暗花,指尖正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
那是块刻着"云锦"二字的羊脂玉,边缘包浆温润,显是常年佩戴之物。
"沈公子不必多礼。"她示意嫣儿赐座。
目光扫过他膝头未化的雪渍。
"昨夜雪大,可曾惊了阁中织机?"
"托郡主福,织机皆覆了棉罩。"
"只是西绣房走水一事......”
“草民特来请罪。"
郡主指尖叩了叩小几上的茶盏:
"本郡主听赵大人说,是绣娘掌灯不慎?"
"正是。"沈砚南垂眸,
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
"新招的绣娘阿巧,为给襁褓中的双生子赚些布帛钱,昨夜留至子时末刻。”
“她眼拙看不清丝线,便将烛台挪近绷架,不想打盹时碰翻了三足银台。"
说到此处,从袖中取出半片烧焦的绸布:"这是从火场抢出的'瑞雪丰年'纹样,烛火先烧了绢面,再引燃了旁边的雪蚕丝线。"
郡主接过绸布对着烛火,经纬间焦痕虽乱,却能看出银线绣的雪纹尚未完工。
"储线架旁的铜缸呢?"
"本郡主记得。”
“云锦阁每间绣房都备着灭火的水。"
沈砚南手指攥紧了腰间玉佩,指节泛白:"入冬后天气苦寒,草民怕缸水结冰胀裂,便命人舀去一半,改放暖炉......不想竟成了疏漏。"
屋内炭盆"噼啪"炸开火星,郡主盯着眼前人耳后淡青的血管,那纹路随话音轻颤,像极了绷得太紧的绣线。
"阿巧人呢?"
“可曾受伤?"
"已被救至偏房休养。"
沈砚南低头轻语
"她醒后一直哭着要赔罪。”
”草民已着人送去伤药和月钱。"
郑吣意忽而轻笑:"沈公子可知,三水县今年的桑田虫害奏折,圣上上月才批过?"
她指尖点在书页"虫蛀绝收"四字上。
"可阿巧却是三月前从三水县招的。”
“这倒奇了。"
沈砚南抬眼望向她,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郡主明鉴,三水县桑田虽毁,但仍有老妇稚子靠织绣为生。”
“草民...只是不忍见他们冻毙于途。"
嫣儿在一旁打量着此人,忽觉这目光与神情像极了郡马爷,正思索着,就听见她郑吣意声线微软:"罢了,天灾人祸,本郡主不苛责,但贡品误期......"
沈砚南忙接话道:"郡主若要罚,便罚在我身上...是我疏忽了冬月防火..."
郑吣意指尖捏着沈燕南昨夜所赠的织锦小样,忽而冷笑一声,将锦缎甩在案上:
"沈公子果然好手段——本郡主昨日才夸这绣品可呈御前,今日便传来走水的消息。"
"莫不是瞧着本郡主初到扬州。”
“便想耍些巧计蒙混过关?"
沈砚南闻声伏地:"郡主明鉴!
“草民绝无此心,云锦阁上上下下也均无半分对郡主不敬之意。”
郑吣意目光扫过眼前人发顶。
"沈公子选绣娘的眼光,倒与本郡主选皇商的标准大相径庭。"
沈砚南头贴在地面上诚恳道:
"郡主教训得是。”
“草民愿以云锦阁声誉作保。”
“三月内必......"
"三月?"郑吣意打断他。
"御马监的加急文书上写得明白,需在元宵节前见到贡品,沈公子是想让本郡主拿'三月'二字去堵陛下的口?"
沈砚南继续叩首至地:
"草民知罪,请郡主责罚。"
郑吣意盯着他墨玉簪子投在地上的影子,忽而冷笑:"责罚?本宫要的是能担事的皇商,不是只会磕头的绣工。"
"从今日起,扬州所有织锦商号均可参与贡缎遴选,三日后天宁寺设擂,若云锦阁能技压群雄——"
"我便当此事从未发生。"
沈砚南抬头望向郑吣意道:
"草民领命。"
"只是纹样需三月方能大成。”
“擂台之期......"
"就三日。"
"本郡主要的是临阵不乱的真本事。”
“不是巧言令色的生意人。"
郑吣意望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忽觉这白茫茫的天地,倒像是块待织的素绢。
"若连三日之限都破不得。”
“云锦阁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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