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院子里只剩下秋虫的鸣叫。
致远和李浮生坐在老槐树下,一盏油灯在石桌上摇曳,映出两人忽明忽暗的脸。
致远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夜色:"母亲昨天跟我说了很多往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说奶奶用水瓢砸她的头,下雨天只给叔叔家收谷子......"
李浮生静静地听着,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起的风带动灯焰微微颤动。
"还有二姐小时候,蹲在墙角捡堂哥吃剩的花生壳......"致远的声音哽了一下,"母亲说那天她在灶台后哭了很久。"
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一只萤火虫晃晃悠悠地飞过,停在李浮生的衣袖上。
"我记得那件事。"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像远处的溪水,"那天我正好路过,看见你二姐在捡花生壳。"他轻轻吹走萤火虫,"看到这种情景,我也心生怜悯,就回去拿了些花生给她吃。"
致远抬起头,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还有那次邻居王家人来闹事,非要我们让出三尺围墙线......"
"李茂才呀。"李浮生摇摇头,"欺负你父亲不在家,爷爷奶奶不管。"他的蒲扇突然停住。
一阵夜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叹息。
致远突然站起身,对着李浮生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先生这些年照拂我们家。要不是您......"
"坐下吧。"李浮生摆摆手,示意他回到石凳上。
油灯的灯芯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李浮生的发丝泛着金光。
他望着天上的月亮,久久不语。
"先生......"致远犹豫了一下,"您为什么一直这么帮我们家?"
月亮慢慢爬上了槐树梢,银辉洒满了小院。
李浮生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很远的时光:"因为我父母年轻时,也经历过类似的苦。"
夜风骤起,吹得满树桂花纷纷扬扬。
一片花瓣落在李浮生的茶杯里,打着转儿。
李浮生抬头望着月亮,"能帮一个是一个。"
他的声音混着桂花香,在夜色中缓缓流淌。
"所以啊......"李浮生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别让你母亲失望。"
"先生......"他嗓子发干,"我定不会让母亲失望。"
李浮生点点头。
夜色渐深,桂花的香气愈发浓郁。
致远盯着茶杯里打着转的花瓣,眉头紧锁。
"先生,我还有件事想不通。"
他声音闷闷的,"二姐说,若是现在回到当年邻居欺负母亲的时候,她定会抄起扁担和他们拼命。”
“可说起捡花生壳的事,她却说不记得了。"
一片桂花落在石桌上,李浮生用指尖轻轻拨弄着。
"更奇怪的是,"致远抬起头,"明明爷爷奶奶那么偏心,二姐却年年回去看望,还总给他们寄钱。"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要是我......"
"要是我,肯定记恨一辈子。"李浮生突然接话,"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致远被说中心事,耳根一热。
油灯的火焰突然跳动了一下,映得李浮生的面容忽明忽暗。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又很快归于寂静。
"你三个姐姐,"李浮生缓缓开口,"都是跟着你母亲长大的。"
他拾起那片落叶,对着月光看了看,"你母亲待公婆如何?"
致远愣了一下:"母亲虽然常抱怨,但该尽的孝道从没落下......"
油灯的火焰再次跳动了一下,将李浮生脸上的皱纹映得愈发深邃。"你三个姐姐啊,"他轻声道,"骨子里都随你母亲——把孝字看得比很重。"
致远突然想起去年除夕,二姐一边给奶奶捶背,一边悄悄往他手里塞芝麻糖的样子。
"你们这一辈的孩子,"李浮生继续说道,"读书多了,见识广了,想法自然不同,这没有对错。"
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就像月亮,有人说它像银盘,有人说它像弯弓,可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致远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二姐她......"
"就当她在积德行善吧。"李浮生站起身,衣袂沾满桂花香,"也是希望你们以及她们的孩子能像她们一样。"
致远望着先生走向书房的背影,忽然发现石桌上的桂花不知何时已排成一个小小的"孝"字。
他轻轻吹了口气,花瓣四散开来,有几片沾在了他的衣袖上,香气久久不散。
夜更深了,桂花的香气在微凉的空气中愈发清冽。
致远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节微微发白。
"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干涩,"那我该如何面对爷爷奶奶?"
油灯的火焰轻轻晃动,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老槐树上,显得格外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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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我在镇上读私塾吃的米,都是她种的,然后从家里运去的。"
致远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石桌上的纹路,"可寒暑假一回家,爷爷奶奶还让母亲把米运去镇上养着叔叔他们......"
一片桂花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
"还有那些新衣裳,"他苦笑一声,"年底都要找父亲算账。”
“只有每天那一文钱的零花,是爷爷自己掏的。"
李浮生没有立即回答。
他提起茶壶,水流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茶水注入杯中,泛起细小的漩涡。
"抛开这些,"他将茶杯推向致远,"爷爷奶奶待你如何?"
致远愣住了。
他想起小时候在田埂上疯玩到日落,奶奶总会端着饭碗找到他;想起去年冬天咳嗽,爷爷带他去看郎中,陪着他;晚上总是会给他提一大桶水,给他认真的洗脚......
"......挺好的。"他最终轻声说道。
李浮生点点头:"这便是了。"
月光透过槐树枝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们与你父母的纠葛是一回事,待你的情分又是另一回事。"
夜风吹散了一片浮云,月光突然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院子。
"就像这杯茶,"李浮生举起茶杯,"你不能因为不喜欢采茶的人,就说茶是苦的。"
他啜了一口,"滋味如何,得自己尝过才算。"
"我明白了。"致远长长呼出一口气,"恩怨是他们的,情分是我的。"
“我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们的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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