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渡出身农家,家中临河靠山,风景宜人,又处在鱼米之乡,家中薄田数十亩,小有余粮,衣食无忧。可家中无一人读书,他因此错过了寻常儿童的三岁启蒙,直到五岁才遇见从汴京城返乡的梅尧臣。
当时的梅尧臣刚弱冠不久,才华横溢,还带着略显憨傻的书生意气,考中进士之后,一心想要为民做些实事,但当时处于现任皇帝即位初期,和刘太后二圣临朝,两位在朝堂最高决策时候多有纷争,他一心效忠现在的官家,但始终没能得到很好的重用。
梅尧臣负气还乡,见到彼时五岁,在田野中树荫下等待着父兄农忙的陈允渡……当时的陈允渡唇红齿白,被养得极好,梅尧臣念及在京的谢氏和长子,心生欢喜,主动问起姓名。一问怔愣,允渡,允渡,可正是他当年见人生子,一时兴起取的名字。
当年的他雄心壮志,现在他苦闷不得解,中间五年岁月,将一个还需要人抱着的襁褓婴儿变成一个小小的玉面小童。梅尧臣心生感叹,蹲下身与他持平,目光坦然带着笑意,问陈允渡:“——你可愿同我学书?”
陈允渡的描述客观准确,甚至能将那日的天气,田中麦苗的高度,村口吠叫的大黄狗有几只都说得一清二楚,许栀和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似乎跨越了十四年的时光,见到树荫下安静等待家人的小陈允渡。
梅尧臣的那句话,她将其命名为“影响陈允渡一生的一问”。不过很快她又想到,或许即便没有走上科举取仕的路子,他在农桑、打猎领域也未必会逊色。
五岁的陈允渡被梅尧臣手把手地带着写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字,许栀和倒是想复刻,但是梁影和陆云阔早就过了启蒙之年,她想要成为两人在书画路上的引路人已然不可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从一个稚子开始教起太过于花费时间,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光阴,有经验的才更好上手。鱼和熊掌不可得兼,许栀和虽然遗憾,但也能想得开,她相信自己的识人能力。
梁影和陆云阔每一幅图都很用心。纸墨价贵,她们将一页纸的边边角角都画满了,一张比一张干净利落,肉眼可见的用笔粗细能够得到妥善的控制。
她将画作放下,抬眸看向已经吃完了胡饼,正不安的两人,然后点头:“很不错。”
梁影和陆云阔松了一口气。
许栀和从袖中拿出了一段事先准备好的文字,她将《楼兰观》中的对戈壁、胡杨和绿洲、草原的描写互相结合,根据人的行动轨迹,一路体会着南上的风光,有些语焉不详的内容,她则在原基础上根据记忆进行补充描述。梁影和陆云阔可以在这段文字中不断揣摩,从中选择自己需要的内容进行创作。
一幅画,一幅有故事的画,长期锻炼,就算没有蓝本,也会自带一种沧桑辽阔。
许栀和明白这个道理。比如夏花之绚烂,但如果缺乏故事的支撑,它的美浮于表面,众人会在花谢的那一瞬间被新的事物吸引。但花魁夫人以“牡丹”为蓝本,为其赋予一个和其他花不一样的故事,使得世人在见到牡丹时产生别样的感觉。
或许她现在捕捉的,和正在做的,就是捕捉到一丝别样的感受。
两人正在阅读,许栀和没有盯着,她在二楼转了一圈,常家书斋的藏书富足,她沿着台阶走下来,正在和店小二磕着瓜子说笑的掌柜见她下来,连忙呸呸将自己口中的瓜子皮吐出来,殷切地走到许栀和的身边,询问:“可是有什么需要?”
许栀和说:“楼上藏书丰富,我可以翻阅吗?”
“自然可以。”掌柜连连点头,毕竟当初主家和话语明明确确:要尽力满足许娘子的一切需求。
不过是看旧书,就算许娘子提出看这些新书,他亦不会拒绝。
“多谢。”许栀和弯了弯嘴角,认真向掌柜道谢,后者略带拘谨,转念想到主家和隔壁街道的掌柜大力赞扬许娘子为人亲和,壮着胆子说,“姑娘可曾听说过杭州一带传来的消息?”
许栀和见他神神秘秘,心底也生了几分好奇,主动询问:“什么?”
“听说杭州出了个一布衣老翁,古稀高龄,弄了个陶泥字印刷,和从前木板上刻字相似却也不同,一千陶泥,称天下无有不可印之书。”掌柜笑得上唇处的胡须一抖一抖,显然十分喜悦。
印刷和书斋的生意息息相关,现在的木板刻字,耗时久远,且只能印同一个类型,现在出现了一个一个的陶泥方块字,想要印什么内容,只需要打破重组即可,这可是大大的方便。
掌柜今年四十有余,看过不少手抄书,也看过不少木板刻书,这样新颖的东西,他亦十分好奇。只一点不好,若是人人都学会了,那以后书斋定然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抢占生意。
他喜忧参半。
但这对于许栀和而言却是百利而无一害,书的名气越高,日后就算时描金点染画法在京城贵人中失去了兴趣,也依旧会阅书人买下,算是加了一层保险。
她听说后,只是对掌柜口中的“布衣老翁”十分讶然——原来这个时候的毕昇,已经垂垂老矣。
有梦想当真什么时候都不晚。
许栀和又与掌柜说笑了几句,转头上了二楼。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