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辆普通的马车从东大街行过。
苏蔓蔓指尖随意地挑开马车一侧的帘子,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街景。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市上人头攒动。
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一队身着皂衣的官差,押解着一群戴着重镣、步履蹒跚的犯人,正艰难地穿过人群。
那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金属摩擦声。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苏廷贵。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握着她命运的父亲,此刻形容枯槁,灰败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绝望,与记忆中那个威严沉稳、甚至冷酷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的身边,是同样狼狈不堪、瑟瑟发抖的柳姨娘。
四目相接的瞬间,时间仿佛骤然凝固、扭曲,又猛地倒流。
六年前,同样的马车前,不足十岁的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抱住父亲冰冷的大腿,涕泪横流地哀求:“爹!我不想去!求求您别送走蔓蔓!蔓蔓害怕……爹……”
那时的苏廷贵,是如何回应的?
他居高临下,眼神里没有半分动容,只有一种看陌生物件般的漠然。
他冷冷地、强硬地掰开她稚嫩的手指,对旁边的嬷嬷厉声吩咐:“带走!莫要误了时辰!”
嬷嬷们粗鲁地架起她,不顾她的挣扎哭喊,将她塞进了那辆驶向未知深渊的马车。
那扇关上的车门,隔绝了她所有的希望。
此刻,“蔓儿……蔓儿!”
苏廷贵浑浊的眼中陡然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镣铐哗啦作响,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救救我!为父不想去流放地!不想去啊!救救我!救救我!”
歇斯底里,全无体统。
原来,这个自诩沉稳的男人,也会怕。
怕那蛮荒之地的苦寒,怕那遥遥无期的苦役,怕那生不如死的未来。
苏蔓蔓的心湖,只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当初那个被强行推入未知黑暗的小女孩,她的恐惧、她的哀求,难道就轻如鸿毛吗?
她那时喊出的“不想去”,与眼前这个男人此刻的嘶吼,又有何不同?
所以,她缓缓地、稳稳地放下了车帘,只留下一条细缝。
隔着那缝隙,她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审视一个素未谋面的路人甲。
没有恨意翻腾,只有一片彻骨的冰寒。
“苏蔓蔓!你怎能如此无情!”
苏廷贵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绝望瞬间化为滔天的怒火,烧毁了他残存的理智。
他面目扭曲如恶鬼,不顾一切地冲着马车咆哮:“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骨子里流着我的血!你现在是安澜郡主!是祁王妃!你就忘本至此?你就眼睁睁看着你亲爹去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他声嘶力竭地咒骂着:“冷血!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冷血的东西!当初就该……”
“放肆!”一旁的官差早已按捺不住,一声暴喝打断了苏廷贵的谩骂。
鞭梢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啪!啪!”
两声脆响,狠狠抽在他佝偻的背上,皮开肉绽。
“祈王妃的尊号也是你这等罪囚能肆意编排、污言秽语咒骂的?找死!”
“当你女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人群中一个汉子怒骂出声,一枚带着浓烈腥臭的鸡蛋精准地砸在苏廷贵的额角,黏稠的蛋液糊了他一脸。
“安澜郡主是我们的大恩人!你这狼心狗肺的恶父,根本不配当爹!去死吧!”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颤巍巍地将一把早已腐烂发黑的菜叶子用力掷向他。
“恶毒的爹!”
“宠妾灭妻的伪君子!”
“谋害同窗的杀人犯!”
……
积压的民愤如同决堤的洪水。
烂菜叶、臭鸡蛋、小石子,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怒骂声,如同冰雹般砸向苏廷贵和柳姨娘。
苏廷贵本能地想躲、想怒斥,奈何群愤难挡,他只能狼狈地用戴着镣铐的手臂徒劳地遮挡着头脸,在污秽的“雨点”中瑟瑟发抖。
混乱中,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再次撞进了马车帘缝后那双冰冷的眼眸。
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再也映不出他一丝一毫的影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悔恨和绝望攫住了他。
不是为此刻的屈辱,而是为自己曾经亲手推开的一切。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卑微的乞怜:“蔓儿,是为父错了,是为父,错了啊……”
若当初,哪怕只分给那个怯生生的女儿一丝怜悯,一分善待……
凭借她如今的身份地位,他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一步错,步步错,错的根源……
思绪如野马般奔腾回溯。
初来京师那个微雨的午后,屋檐下躲雨的林氏,像一朵清新脱俗的玉兰。
他递过去那把破旧的油纸伞,心跳如鼓。
他是真心喜欢过她的,喜欢她的温婉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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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是她的爱太过炽热,让他患得患失?
还是……
他从未真正珍惜过这份纯粹。
再后来,科考……
那改变一生的夜晚!
开考前一晚,母亲带着刚刚痛失家人的表妹投奔而来,暂居客栈。
表妹梨花带雨,夜夜惊梦,拉着他的衣袖哀哀哭泣,求他陪伴。
他一时心软,结果受了风寒。
翌日考场上,他头晕目眩,文思枯竭。
绝望中,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同窗好友张闻那篇精妙绝伦、他反复研读过的策论……
而张闻,直到开考也未出现,想必是出了意外,来不了了……
一念之差!
他落笔时,仿佛被魔鬼附身。
他中了榜眼!
狂喜之后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他拼命地勤勉政务,做出政绩,试图向所有人、也向自己证明,这个榜眼之位,他苏廷贵实至名归!
而那位同窗张闻,几年后,他竟找来了!
他本打算好言安抚,许以重金,将此事彻底抹平。
张闻重情义,心也软,或许……能成?
万万没想到!
是柳姨娘!
她背着他,自作主张地去“处理”了!
她竟将张闻推入了废弃的深井!
为了掩盖这弥天大罪,他只能硬着头皮,与她一同销毁证据,编织谎言……
一切的一切!
他今日的灭顶之灾!
他母亲晚景的凄凉!
他苏家彻底的崩塌!
根源在哪儿?!
苏廷贵的目光猛地钉在身旁同样狼狈不堪、面如土色的柳姨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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