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蜀地离歌:麻绳捆着的乡愁
1965年深秋,成昆铁路的起点站台上,麻绳勒紧木箱的"咯吱"声混着汽笛的长鸣,像支没谱的歌。四川乐山的木匠周德山蹲在行李堆旁,正用红绳给儿子的拨浪鼓缠最后一圈——鼓面上画着乐山大佛,是他昨夜赶工画的,颜料还带着松节油的味,在秋风里飘出淡淡的香。
"爹,这斧头真要带?"16岁的儿子周建国摸着木箱里的锛子,木柄被磨得发亮,是周德山用了二十年的家伙。锛子头的钢口上,还留着早年给乡邻打家具时崩出的小豁口,"这是咱周家的吃饭家伙,"周德山把块楠木边角料塞进儿子兜里,那木头带着乐山特有的温润,"到了攀枝花,砍木头要用,想家了,闻闻这木头味,就像在咱后院的黄桷树下。"
站台上满是背着包袱的人,大多是四川各地的工人、农民,要去千里之外的攀枝花,参加三线建设。穿蓝布工装的妇女们互相帮着缝补被麻绳勒破的行李,针线穿过粗布的"嗤啦"声里,混着"娃儿要听话" "到了给家捎信"的叮嘱。有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正往未婚夫的背包里塞绣着鸳鸯的枕套,针脚歪歪扭扭,却把"平安"二字绣得格外用力。
周德山的婆娘王桂芝往他包里塞腌菜坛,陶坛是乐山窑的土陶,坛口用红布扎着,里面是泡生姜和仔姜,"那边湿气重,吃点辣的暖身子"。她的手在发抖,红布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心跳。周德山看见她眼角的泪,却故意转身咳嗽:"记着给咱那棵黄桷树浇水,我走时刚冒新芽,那是你嫁过来那年栽的,得好好伺候。"
汽笛再响时,周建国被父亲推上火车。他扒着车窗,看见娘把腌菜坛举得高高的,红布在人群里像朵跳动的花。火车开动的瞬间,周德山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片黄桷树叶,叶片边缘还带着锯齿,"这是咱家门口那棵的,带在身上,找得着回家的路"。
后来才知道,这趟列车上的两千多四川人,大多再也没回故乡。周德山在攀枝花的矿山上,用那把锛子凿了十年石头,手掌磨出的茧比楠木还硬,虎口处的裂口常年贴着胶布,胶布上总沾着矿粉,黑一块红一块。临终前,他让儿子把黄桷树叶塞进他嘴里,"我要闻着家乡的味走"——那片叶子,早已被他的体温焐成了深褐色,叶脉里藏着十六年的风霜。
二、金沙江边:锛子凿出的家园
1966年的金沙江畔,暑气把空气烤得发黏,连风都带着股硫磺味。周德山和工友们住在油毛毡棚里,棚顶被晒得发烫,中午时分能煎熟鸡蛋,晚上躺进去,像钻进蒸笼。他的锛子成了宝贝,白天凿矿石,钢口与岩石撞击的"叮当"声在山谷里回荡;晚上给工友们修木箱、做扁担,木花落在满是老茧的手掌上,像撒了把碎雪。
"周师傅,帮俺修修这木勺。"陕西来的王铁匠举着个裂了缝的木勺,勺柄上刻着"陕"字,是他婆娘的手艺。周德山接过,用楠木边角料补好裂缝,还在柄上刻了朵芙蓉花,花瓣用凿子剔得薄薄的,能透光,"咱四川的花,刻上,就当给你添个伴"。王铁匠笑出满脸褶子,从怀里掏出个麦饼:"俺婆娘烙的,掺了玉米粉,就着你的腌菜吃,香得很。"
王铁匠的右胳膊比左胳膊粗一圈,抡大锤练的。他总说自己是"打铁的命",却在周德山生病时,蹲在棚外给他熬姜汤,用的是自己吃饭的搪瓷缸,"咱工人阶级,不分陕西四川,都是兄弟"。有次周德山凿石头时被飞石砸中腿,是王铁匠背着他走了三里山路,到临时诊所包扎,背上的汗把周德山的工装浸透了,像刚从金沙江里捞出来。
油毛毡棚外,女人们在石头上捶衣裳,棒槌敲打着粗布工装,"砰砰"声惊飞了江边的水鸟。王桂芝总把丈夫的工装单独洗,说"他凿石头费衣服,得轻点捶"。她的手泡得发白,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却在衣襟上绣着攀枝花,针脚密密匝匝,"这花虽不如咱四川的芙蓉艳,可在这儿扎根,就是好样的"。
周建国跟着父亲学凿石头,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后来长成了硬茧,比父亲的还厚。有次炸山时,他没注意到头顶松动的石块,是父亲推开了他,自己的胳膊被划了道深口子,血顺着袖管往下淌,染红了半块矿石。周德山用腌菜坛里的盐水给伤口消毒,疼得龇牙咧嘴,却笑着说:"这点伤算啥?咱四川人,骨头比石头硬。"
夜里躺在棚里,听着金沙江的涛声,周德山总给儿子讲乐山的事:"咱后院的黄桷树,现在该落叶子了,你娘总说叶子落了,根才扎得深。"他掏出那片黄桷树叶,在油灯下翻来覆去地看,叶片上的纹路被指腹磨得发亮,"等铁路通了,咱就把这叶子种在攀枝花,让它长出新枝桠,告诉后人咱来过"。
1970年成昆铁路通车那天,周德山握着锛子站在隧道口,看着火车头喷着白烟钻进来,突然红了眼眶。他凿的那块石头被嵌在隧道壁上,上面刻着"蜀"字,笔画里还留着他故意凿出的小缺口,像乐山话里的语气词,带着股亲切劲儿。旁边是王铁匠用钢钎凿的"陕"字,笔画刚硬,像他抡大锤的力道——两个字肩并肩,像两个跨山越水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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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楠木匣里:跨山越水的牵挂
1980年冬天,攀枝花的雨下得绵密,像要把整座山泡透。王桂芝在整理丈夫的遗物时,从木箱底翻出个楠木匣,是周德山亲手做的,边角处用铜片包了边,防磕碰,锁是用锛子头改的,钥匙是根磨得光滑的竹片。打开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样东西:片干枯的黄桷树叶,半坛没吃完的泡生姜,还有本磨破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纸页泛黄发脆,是用草纸订的,上面记着周德山的"修物账":"1967年3月,给李大姐修木箱,换楠木底板,她给了两个红苕,甜得很";"1969年冬,帮王铁匠做工具箱,他教俺打铁花,火星子溅到棉袄上,烧了个洞";最后一页画着幅简笔画:金沙江畔站着棵黄桷树,树枝上挂着个拨浪鼓,鼓锤上系着红布条,像在风里摇。
"建国,你看。"王桂芝指着画,声音发颤。周建国摸着画里的拨浪鼓,突然想起父亲总说:"等铁路通了,就用这鼓给你娃当玩具,让他知道爷爷是干啥的。"此刻他的儿子刚满周岁,正抓着个塑料拨浪鼓笑,那笑声混着雨声,像串碎银,在棚屋里叮叮当当响。
有天周建国去隧道口巡查,发现父亲刻的"蜀"字旁边,多了个小小的"攀"字,是用铁钉慢慢凿的,笔画稚嫩,是王铁匠的小儿子虎娃刻的。虎娃那年八岁,父亲在一次塌方中牺牲了,他总缠着周建国问:"周叔,俺爹是不是变成山了?"旁边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刻着"陕"——是王铁匠的碗,老人去年去世了,临终前说要把碗留在这儿,"陪着周老弟"。
那年春节,周建国带着妻儿回乐山。站在家门口的黄桷树下,他掏出那片保存了十五年的黄桷树叶,埋在树根旁。儿子指着树上的鸟窝问:"爸爸,爷爷是不是变成鸟了?"他抱着儿子,看着树影里晃动的阳光,突然明白父亲说的"根扎得深"——原来牵挂在哪,根就往哪长,那些跨山越水的思念,早就在异乡的土里,长出了新的年轮。
四、工棚夜话:针线缝补的暖
1972年的冬夜,攀枝花的山风裹着雨丝,往油毛毡棚的缝隙里钻,像无数根小针。王桂芝把工友们的破棉衣抱到油灯下,针脚在布面上游走,像条不停歇的线。她的顶针磨得发亮,是周德山用废铁给她打的,边缘还刻着圈细小的花纹,说"像咱乐山的缠枝莲",此刻顶针与钢针撞击的"哒哒"声,在棚屋里格外清晰。
"桂芝姐,这补丁咋绣成花了?"刚从重庆来的姑娘李娟指着棉衣肘部的补丁,那是片用碎布拼的芙蓉花,红的、粉的、白的,在灰扑扑的棉布里格外亮眼。李娟的辫子上总系着红绸带,是她娘给的,说"重庆的姑娘,走到哪都得鲜亮"。她来的时候才十七,哭着要回家,是王桂芝把自己的腌菜分给她,说"吃饱了,就不想家了"。
王桂芝笑着穿针:"破了就补,补了就好看,跟咱人一样,遭点难不算啥,心里得有花。"她教李娟纳鞋底,用的是从乐山带来的麻线,"线要拉紧,针脚要匀,就像咱过日子,一步一个脚印,才踏实"。李娟学得慢,针尖总扎到手,血珠滴在鞋底上,王桂芝就用嘴给她吮掉,"没事,咱女人的血,金贵着呢,滴在哪,哪就长劲儿"。
工棚里的妇女们凑成了"互助组",白天跟着男人去工地搬砖、和泥,晚上就聚在油灯下缝补衣裳、纳鞋底。李娟的手巧,会绣鞋垫,上面总绣着"平安"二字,给要下井的工人垫着;从内江来的张婆婆擅长做酱菜,她的豆瓣酱能让寡淡的糙米饭变得喷香,工人们说"吃着张婆婆的酱,就像回了家";连最年轻的上海姑娘小林,也学会了用四川话骂"龟儿子",说"这样才像自家人"。
有天夜里,暴雨冲垮了临时粮仓,三百多斤玉米面浸了水。王桂芝带着妇女们跪在泥里,把湿玉米一点点捧进筐里,连夜在工棚的火塘边烘干。张婆婆的手被烫出了水泡,却笑着往玉米面里撒花椒粉:"烘透了,磨成面,蒸窝头更香,就当加了料。"李娟的新布鞋陷在泥里,沾满了黄浆,她却顾不上擦,说"粮食比鞋金贵"——那布鞋是她准备结婚穿的,鞋面绣着并蒂莲。
烘干的玉米面蒸出的窝头,带着点焦糊味,却成了工人们最香的饭。周德山咬着窝头,看见王桂芝手上的针眼,突然把自己的棉手套摘给她:"明儿别去工地了,在家歇着。"王桂芝却把手套塞回去:"你凿石头冻手,我这有顶针呢,不冷。"她的手背上,还留着白天搬砖时被磨出的血痕,像开了朵小小的红梅花。
后来,这些妇女们用碎布拼出了面"团结旗",红布做底,是用姑娘们的嫁衣改的,上面缝着各地的代表物:乐山的大佛、重庆的船、内江的糖蔗、上海的外滩,边缘用蓝布拼出金沙江的波浪。每逢有人来慰问,她们就举着旗站在工棚前,风一吹,旗子哗啦啦地响,像在说"咱这儿,也是个家"——那面旗,后来被国家博物馆收藏,碎布拼成的图案里,藏着无数普通人跨越地域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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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鸿雁传书:跨越山海的心声
1968年深秋,攀枝花的雨丝裹着细沙,打在油毛毡棚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外面撒豆子。王桂芝趴在木箱上写信,钢笔是周德山用奖金买的,笔尖有点秃,在信纸上洇出墨点,"建国他爹,你寄的腌菜收到了,坛口的红布被耗子咬破了,我用你凿石头剩的麻线补上了,跟新的一样"。她的字歪歪扭扭,像被山风揉皱的枯叶,却固执地爬满整张信纸。
信里写了很多琐事:张婆婆的酱菜坛裂了,她帮忙补好了;李娟要结婚了,嫁衣用的是王铁匠婆娘寄来的红布;连棚外的狗剩(工友们捡的流浪狗)都生了崽,"跟你一样,黑乎乎的,壮得很"。最后才提自己:"我挺好的,就是夜里想你,想咱乐山的黄桷树,想你给我做的那把木梳。"
周德山在矿山工棚里读信,煤油灯的光映着妻子的字迹,像在看她说话的模样。信末夹着片晒干的黄桷树叶,叶脉里藏着乐山的泥土,还带着点樟木味——是王桂芝把树叶放在樟木箱里熏过的,怕生虫。他摩挲着叶子,突然想起离家时儿子攥着拨浪鼓的样子,"桂芝,建国的手还疼吗?让他多用盐水泡,咱四川人的骨头,得像楠木一样硬"。
他回信时,总用矿粉调水当墨,在草纸上写,说"这是咱攀枝花的墨,带着咱的心意"。他告诉王桂芝,自己凿的石头被选去铺铁轨,"以后火车从上面过,就像咱踩着路回家";说王铁匠教他打铁花,"火星子溅到身上,烫得钻心,可看着真美,比过年放的烟花还美";最后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说"这是我想你的样子"。
这样的书信往来,在三线建设者中织成了无形的网。陕西的王铁匠给妻子寄回包着铁屑的信:"这是咱打的第一炉钢,混着我的汗,你闻闻,比咱窑洞的土腥味还重";重庆的李娟给爹娘写信,附了片攀枝花的花瓣,"这花红得像辣椒,比家里的山茶花泼辣";上海的小林给哥哥寄去自己缝的布鞋,"针脚不好看,可结实,是跟四川大姐学的"。
有次山洪冲垮了邮电所,三个月的信件积压如山。周德山带着工友们用竹筏渡江,把牛皮纸袋顶在头上,"这些信比矿石还重"——每个信封里,都装着一个家的牵挂。当王桂芝收到丈夫三个月前的信,发现信纸边角被水泡得发涨,却在褶皱里摸到粒晒干的花椒——那是周德山从食堂偷藏的,"给你炒腊肉时放,就当我在你身边"。
这些家书后来被收藏在"三线记忆馆"的玻璃柜里。泛黄的信纸上,"攀枝花"写成"攀枝化","建设"写成"建社",错别字里藏着建设者的质朴。2023年,00后实习生赵晓攀在整理档案时,发现封1971年的信,末尾写着:"娃儿,等铁路通了,爸用铁轨给你打个弹弓"。她摸着信纸上的油渍,突然明白:原来最深的牵挂,是把他乡的钢,淬成故乡的月光,照亮孩子的童年。
六、铁花迎春:三线人的烟火年
1975年除夕,攀枝花的夜空炸开第一朵铁花。王铁匠举着长柄勺,将熔化的铁水泼向夜空,火星四溅如银河倒泻,映红了半个山谷。工人们围着火堆,用竹筒装着自酿的苞谷酒,"这铁花比咱老家的社火还亮堂!"有人吼起了秦腔,有人唱起了四川清音,跑调的歌声混着笑声,在金沙江上空荡开。
女人们在临时搭的灶台上蒸年糕,蒸笼里飘出红糖和桂花的甜香。王桂芝把丈夫的工装铺在案板上,用面粉在衣襟上捏出乐山大佛的轮廓,"过年了,让大佛也尝尝咱攀枝花的年味"。李娟用废铁皮敲了串风铃,挂在工棚门口,山风一吹,叮叮当当混着金沙江的涛声,像支没谱的迎春曲。
最热闹的是"三线春晚"。陕西的汉子吼秦腔,震得油毛毡棚顶掉灰;四川的妹子唱清音,手里的帕子甩得像蝴蝶;重庆的小伙耍飞刀,刀光在火光中划出银弧;连上海来的技术员,都被逼着唱了段《东方红》,口音里带着点吴侬软语,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周建国带着徒弟们表演"锛子舞",锛子头在火光中划出银弧,时而凿向天空,时而劈向地面,像在凿刻春天的年轮。王铁匠的儿子虎娃举着自制的烟花筒,"砰"地炸开朵攀枝花,映得孩子们的脸通红。有个刚满周岁的婴儿,被母亲举在肩头,看见铁花突然咯咯直笑,小手抓着空气,像要抓住那些飞舞的火星。
1980年春节,成昆铁路通车十周年。周德山带着全家在隧道口摆年夜饭,饭盒里装着腊肉、泡菜和炸红苕——都是从乐山带来的年货。他掏出珍藏的黄桷树叶,放在铁轨上,"老伙计,咱的铁路通了,你的根也扎牢了"。火车从远处驶来,灯光像条金色的线,越来越近,周德山突然站起来,对着火车挥手,像在跟远方的亲人打招呼。
如今,攀枝花每年春节都举办"三线铁花节"。86岁的王桂芝坐在轮椅上,看着曾孙用3D投影重现当年的铁花表演,突然指着空中的光影说:"那年你爷爷泼铁水时,火星子溅到我手背上,现在还留着疤呢"。曾孙摸着老人手上的茧,像摸着段滚烫的历史,那些老茧里,藏着油毛毡棚的烟火,藏着金沙江的涛声,藏着一个女人用半生光阴,把他乡过成故乡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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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的年轻人用激光雕刻技术,在隧道壁上复刻当年的"蜀"字石刻。除夕之夜,LED灯照亮岩壁,"蜀"字旁边的"新"字,笔画里藏着碳纤维的光泽。周攀抱着女儿站在观景台上,小女孩指着铁花惊呼:"爸爸,那是爷爷在天上打铁呢!"铁花落在她伸出的小手上,凉丝丝的,像爷爷当年偷偷塞给她的那颗水果糖。
七、铁轨年轮:跨越代际的接力
2015年春天,成昆铁路复线开工。66岁的周建国穿着反光背心,站在当年父亲凿的隧道口,手里握着那把锛子,木柄包浆发亮,像块温润的玉。他现在是铁路维护队的顾问,给年轻工人讲三线建设的故事,说"这铁轨下的石头,每块都记着咱的汗"。
他的儿子周攀是铁路设计师,正在绘制新隧道的图纸。电脑屏幕上的三维模型旋转着,曲线流畅优美,"爸,您看这曲线,比老隧道顺多了,用了BIM技术,精度能到毫米级"。周建国却摸着图纸上的"攀枝花站"字样,说:"得在站台上种棵黄桷树,让后人知道,咱四川人到哪,都带着家乡的根。"
周攀懂父亲的意思。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带着他去隧道口,指着那块刻着"蜀"字的石头说:"这是你爷爷的笔迹,他说蜀地的人,到哪都不能忘了本。"现在他设计的新隧道,特意在入口处留了块纪念石,左边刻着"1970",右边刻着"2020",中间是朵攀枝花,花瓣上刻着"传承"二字。
工地上来了批乐山的志愿者,带来了新采的黄桷树幼苗,还有腌菜坛、楠木锛子,要建个"三线记忆馆"。周建国把父亲的楠木匣捐了出去,看着年轻人们围着匣子里的黄桷树叶惊叹,突然想起1965年的站台——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能跨山越水,长出新的年轮。那个红绳缠过的拨浪鼓,现在成了馆里的"镇馆之宝",玻璃柜前总围着听故事的孩子,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和当年周建国一样的光。
开馆那天,周攀带着女儿站在黄桷树苗前,小姑娘手里举着个木刻的拨浪鼓,鼓面上是乐山大佛和攀枝花,是周建国亲手做的。"爷爷,这鼓会响吗?"孩子摇着鼓,"咚咚"声在山谷里回荡,像金沙江的涛声,像当年的汽笛声,像无数四川人跨越山河的脚步声——那声音里,藏着锛子与岩石的撞击,藏着针线穿过布料的温柔,藏着一代又一代人,把他乡当故乡的执着。
八、根脉绵延:山海间的常青树
2023年清明,成昆铁路复线通车后的第一个春天。周建国带着全家回到乐山,站在老宅院的黄桷树下。这棵树已经有合抱粗了,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是当年王桂芝亲手浇灌的那棵。树下新栽了棵小树苗,是从攀枝花移来的黄桷树,带着金沙江畔的泥土,叶片上还留着阳光的味道。
"太爷爷,这树会像您的树一样高吗?"十岁的周小乐仰着头问,手里攥着片从攀枝花带来的树叶,和乐山的黄桷树叶比对着,"您看,它们长得一样呢!"周建国摸着孙子的头,看着两棵树在春风里摇曳,枝叶仿佛在空中交握,突然明白:所谓故乡,从来不是固定的地方,而是那些跟着人走的牵挂——一片树叶,一把锛子,一坛腌菜,把他乡的土和故乡的根,紧紧连在了一起。
周攀在老宅院的墙上,发现了母亲当年藏的书信,用油纸包着,塞在砖缝里。信里有王桂芝给周德山的回信,有周德山寄来的矿粉信,还有周建国小时候画的全家福,歪歪扭扭的小人儿站在金沙江畔,头顶上画着太阳,像个金灿灿的句号。
这些信后来被整理出版,书名就叫《金沙江边的黄桷树》。书的扉页上,印着那片被周德山珍藏了十六年的黄桷树叶,旁边写着:"所谓根脉,从来不是埋在土里的沉默,而是流动在血脉里的牵挂——它能跟着锛子去远方,能随着针线缝进岁月,能顺着铁轨回家,最后长成两棵树,一棵在蜀地,一棵在他乡,枝叶相握,共沐阳光。"
如今,成昆铁路上的列车跑得更快了,车窗里映着连绵的青山和崭新的城镇。每当列车穿过隧道,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哐当"声里,仿佛总混着锛子凿石的脆响,混着腌菜坛的咸香,混着黄桷树叶的沙沙声——那是三线建设者的魂,是蜀道上永远回荡的驼铃,提醒着每个路过的人:有些路,是用脚丈量的;有些家,是用心守住的;有些牵挂,能跨越万水千山,长成永不凋零的风景。
在攀枝花的"三线记忆馆"里,那把楠木锛子依旧摆在显眼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磨得发亮的木柄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撒在时光里的种子。年轻的讲解员指着锛子说:"这把工具,凿过岩石,修过木箱,刻过花朵,最后凿出了一条路——一条从故乡到远方,又从远方回故乡的路。"
而馆外的黄桷树,已经长得亭亭如盖。风穿过枝叶,沙沙作响,像在诉说一个关于根与远方的故事:有群四川人,带着家乡的树叶和腌菜,在金沙江边种下牵挂,用锛子和针线,把他乡缝成了故乡;他们的后代,又带着他乡的泥土和种子,回到蜀地,把远方的牵挂,种成了故乡的新绿。
这,就是三线建设者留给我们的启示:所谓传承,不是把脚步停在原地,而是让牵挂跟着脚步,在新的土地上扎根、生长,最后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为更多人遮风挡雨,指引方向。就像那棵黄桷树,无论长在乐山还是攀枝花,都朝着阳光的方向,把年轮长成诗行,把岁月酿成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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