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千门江湖

第25章 红楼惨剧(1 / 1)

敲门声断断续续。第一声轻,后两声重,然后静默三秒,又是三声。

我正用湿毛巾敷着肿胀的右手,条件反射般抬头。不是白经理的人。他们敲门从不犹豫。

门外站着个年轻保安。额头渗汗,嘴唇发白,左手不住搓着制服下摆。

"林哥,白总让你去趟红楼。"他声音打颤,一股尿骚味从裤管飘出,"出人命了。"

"多少人?"

"十几个。都是女的。"

凌晨四点半。空气潮湿沉重,掺着霉味。一路疾走,四周死寂,只有干枯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远处几辆东风猛士停在红楼门口,车前大灯刺眼,映出来回晃动的黑影。

红楼是园区唯一的粉色建筑,四层高,仿欧式宫殿设计,窗户漆成金色。

表面说是"高级话务中心",实则是培训女性电诈的地方。

专干"杀猪盘"——色诱男人,骗光钱财。

还隔着二十米,一股刺鼻的苦味就扑面而来。杏仁,苦杏仁。脑子里立刻闪过两个字:氰化物。

白经理站在门口,夹着根烟,没点燃。见我过来,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往楼上扬了扬下巴。

上楼梯时,一个园区保安从我身边冲下来,跑到拐角,哇地吐了。

三楼走廊站着几个中层干部,脸色煞白,眼神涣散。

红楼主管谭姐正跟蛇头李说着什么,见我来了,嘎然而止。

"什么情况?"我问。

谭姐张嘴想说话,喉咙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只能推开304宿舍的门。

先是那股味道。浓得像墙。然后是视觉冲击。

昏黄灯光下,十来具女尸横七竖八躺着。

全是二十左右的年纪,长发披散。有的倒在床上,有的缩在墙角,有的趴在马桶边。

几具尸体还在抽搐,眼球上翻,嘴唇呈病态樱桃红,嘴角残留白沫。

地上到处是呕吐物和排泄物,屋里几个处理人员捂着鼻子,戴着医用手套,脸色青灰。

墙上贴着几张海报,王菲、王力宏,还有《流星花园》。床头摆着台小小的熊猫牌收音机,一沓信纸,几张全家福。

一切如此日常,又如此荒诞。

我捂住口鼻,胃酸上涌:"怎么回事?"

"集体自杀,半小时前发现的。"谭姐声音干哑,"巡夜人员闻到味道,破门进来,已经..."

我眯眼数了数:"多少人?"

"十二个。全是上个月招的新人。"谭姐掏出包555,抽一支,手抖得点不着,"进宿舍时还是正常的,怎么会..."

蛇头李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找到几封遗书。狗屁倒灶的东西,想家啦,内疚啦,受不了啦,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他朝地上啐了口,"软骨头,受不了锻炼。"

"边上那个..."谭姐突然顿住,眼睛盯着角落,"看着眼熟。"

顺着她目光看去,心猛地一沉。角落里死去的女孩有些面熟——瘦小身材,褐色头发,脸虽浮肿,仍能辨认。

前几天跟着马六"招聘"回来的云南女孩小兰。

我亲眼看着她被骗上车,如今在这见到,竟然一点不意外。

"认识?"蛇头李目光狐疑地盯着我。

我面无表情:"不认识。"

白经理拖着脚步走进来。他垂眼扫过所有尸体,表情像看一摞废报纸。

"处理的都什么鸟样?"他掏出派克钢笔敲着墙,"半小时了,尸体还躺着。"

"正核对身份。"谭姐跑过去,语速飞快,"总共十二人,都是上月招的新人。条件都不差,我们一直很照顾,不知道为什么会..."

白经理不耐烦地摆手:"我不关心她们为什么死,我关心的是这事怎么处理。半小时内,现场必须干净。"

他掏出诺基亚大哥大,拨了个号,"老周,黑石那批货准备好没?嗯,一个小时内提走。"

挂断电话,他看向我:"留下帮忙,负责保存所有物证和身份记录。"又看向谭姐,"对外就说食物中毒。责任人明天处理。"

白经理离开后,谭姐瘫坐在走廊长椅上,浑身颤抖。

"完了,这回真完了。"她头发散乱,眼影晕开,"我这就去买坟地,还能挑个好位置。"

接下来的两小时,我协助清理现场。

搬动尸体,登记身份信息,收集遗物。

每搬一具,我就在心里念一遍名字,暗暗记住她们的样子。

小兰的尸体抬上担架时,从她牛仔裤口袋里掉出个钱包。鲜红色,塑料壳,上面印着米老鼠。

钱包里只有三十块钱,一张全家福,还有个染色的红绳子。

枕头下摸到一封信。用圆珠笔写在活页本纸上,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字被水渍模糊:

"妈妈,对不起,女儿回不去了。我做了很多坏事,骗了很多人,可我也是被逼的。”

“昨晚那个包厢里发生的事,我受不了了。与其这样活着,不如一死。”

“不要找我。爱您的兰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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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7月19日。"

我迅速将信塞进袖口,用衣服遮住,继续整理遗物。

"喂,过来帮忙。"一个医务人员招手,示意我帮他搬尸体。

十八岁的女孩,脸颊还带着婴儿肥,死前剧烈挣扎,手腕绑着纱布。

她浑身僵硬,但还有余温。抬起时,她头一歪,发出"咔"的一声,脖颈不自然地垂下,像断了线的木偶。

我强忍着呕吐感,脑海里闪回前几天马六怎么诱骗她们上车。

当时我见死不救,如今她们真的死了。

到清晨六点,所有尸体被装进黑色塑料袋,码放整齐,等待火化。谭姐吸完第八支烟,眼神放空。

"到底怎么回事?"我低声问她。

"谁知道..."她深吸一口烟,"昨晚楼下会所来了几个大客户,点了些女孩做'特别节目'。"她眼神躲闪,"具体内容我没经手,是马六负责安排的。回来后,她们情绪不太对,但也没太在意..."

节目。一个字说得轻描淡写,背后却是无法想象的屈辱。

"药哪来的?"

"应该是电镀车间偷的。"谭姐搓搓脸,"那边用氰化镀铜,经常丢料。上半年死过两个,后来加了锁,可谁知道呢..."

处理完304,我去了趟305宿舍,听说有个女孩没参与自杀,被隔离了。

推开门,见一张病床上躺着个年轻女孩。手脚被软皮扣带固定在床栏上,半睁着眼,瞳孔放大,无神呆滞。床边一支点滴架,药水沿透明塑料管一滴滴注入手臂。

"北京大学大二学生,22岁,叫小樱。"值班医生抬都没抬头,一边写病历一边说,"昨晚回来后精神失常,砸了东西,划伤了谭姐。不得不给她打针。"

翻开小樱的档案夹:"之前被归为'高端材料',广告学系高材生,说是请来当国际模特实习。"医生语气平淡,像在讨论一台机器,"适应性差,总想逃跑。不过嘴巴甜,活儿又好,客人都挺喜欢。"

我看着小樱苍白的脸。嘴唇干裂,眼下有青黑的阴影,手腕处一圈瘀伤。

才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学生气,跟照片里穿学士服的笑靥如花的女孩判若两人。

晌午,白经理召集所有中层干部开会。会议室里二十多人坐得笔直,大气不敢出。

"事情严重性不用我强调。"白经理用钢笔底敲着桌面,"讨论责任认定。"

谭姐颤巍巍站起来:"经查,是保安环节出了问题。电镀车间管制药品被偷走,没有发现。"

保安队长立马反驳:"化工原料不归我们管,是生产部的活。再说小区那么大,谁能看得过来?"

电镀车间刘主任也不示弱:"我们天天点人点物,从没少过。肯定是她们自己攒的,或者外面带进来的。"

争吵越发激烈,互相推诿。白经理突然拍桌:"够了!"

全场鸦雀无声。

"对外统一口径:食物中毒。"他目光扫过每个人,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不准透露实情,违者严惩。"

他起身,把钢笔插回口袋:"谭姐、保安副队长李强、电镀车间刘主任,你们三个,跟我去靶场。"

三人瞬间面如死灰。靶场是处决犯错人员的地方。

晚上七点,园区广场拉起警戒线。所有工作人员站成方阵,表情木然。白经理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色阴沉。

"今天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声音不大,在雨后的寂静中却格外清晰,"对外是食物中毒,对内必须有人负责。"

三名"责任人"被反剪双手押上高台,跪在地上。

谭姐早已哭得妆花了,嘴唇颤抖,不停小声念着什么。

李强紧闭双眼,脸上肌肉抽搐。

刘主任一直摇头,口中念叨"冤枉"。

白经理语调平平:"任何威胁园区安全的行为,无论职位高低,一律严惩。"

"砰"的一声枪响,谭姐仰面倒下,后脑勺崩开一个血洞,红白脑浆喷在木板上。

李强吓得失禁,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砰",又一声,李强倒下,半边脸炸开。

刘主任疯了般挣扎:"老白,咱们十年交情了,求你..."

"砰",第三声,最后的哀求戛然而止。

白经理收起手枪,递给身旁的保安:"散会。"

全场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高台上三具尸体以不自然姿势扭曲着,鲜血浸透木板,顺着缝隙滴入泥土。

刚才还在争吵的活人,一眨眼变成了死尸。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工作人员当场呕吐,又被同事捂住嘴拖走。

回到宿舍,反锁房门,从袖口取出小兰的遗书。她与我只有一面之缘,如今却成了我在园区见证的惨剧。

我掏出牙膏,挤出一半,将遗书和记录死者信息的纸条卷起塞进去。

用胶带粘在床板下。双手不住发抖,但不是恐惧,是压抑已久的愤怒。

窗外,黑色越野车停在焚烧炉前。工人们把装尸体的塑料袋扔进车厢,拉向山后。

小兰和其他十一个女孩就要被烧成灰,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心中暗自发誓:总有一天,会让这一切公之于众。

为了小兰,为了那十二个女孩,为了被绑在病床上的北大女生小樱,也为了所有困在这个地方的人。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在红楼死去,但我要让它成为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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