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澳门,海风挟着一股咸腥,掺杂着码头的柴油味和街边小食摊的鱼蛋香气。我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站在半岛老城区一栋斑驳的楼房下。楼道口满是废弃的中药袋和烟头,墙上贴着几则字迹模糊的寻人启事。
"福隆新街37号,5楼C。问他叼毛摄仔。——飞鹰"
这是我临离开深圳前,飞鹰老人通过松鹤庄的暗线塞来的。自从澳门那次惨败,我一直在琢磨怎么破局。不适应现代赌场那套电子防御,这行当也就到头了。
楼梯间窄得几乎容不下两个人并行,水泥台阶磨得发亮,墙面渗出斑斑水渍。爬到三楼时已经听见上方传来的骂街声和麻将碰撞声。五楼门厅铺着褪色的红地砖,几只蟑螂见光逃窜。
我刚抬手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谁啊?"一个牙齿发黄的老头,右眼略微内斜,头发只剩稀疏几撮,身上套着件油腻背心,手指夹着支红双喜,眯眼打量我。
"马叔?我是飞鹰老人介绍来的...林天锋。"
他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归于平静,手指不自觉地做出一个暗捻的动作——每个长期摸牌的人都有这习惯。
"飞鹰那家伙,总是介绍些生瓜蛋子来。"他嘴里嘟囔着,却侧身让开,"进来吧,别站在那儿。"
小破屋里烟熏火燎,不过三十平的空间,一张单人床,一张歪斜的桌子,几把木椅。最显眼的是墙上钉满的老照片,从泛黄的黑白到褪色的彩色,映照着澳门赌场几十年风云变幻。
马叔手上夹着烟,连拖鞋都懒得穿,直接盘腿坐上床沿。我刚想客套几句,他摆摆手打断我。
"知道了知道了,葡京那边输得裤衩都没了,是不是?"他笑得一脸褶子,露出几颗泛黄的牙,"消息传得快,尤其关于生面孔的。这行的事,光靠手艺可不行。"
他吐出一口浊烟,眼光锐利地扫过我全身:"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先?"
我取出一副扑克,刚想展示几手,他突然一把抓住我手腕。这老头看着瘦,手劲却大得惊人。
"别搞花样。"他从身后抽屉摸出一副旧牌,啪地甩在桌上,"这副牌,抽张Q出来。"
我顿时明白他在考我。这副牌至少用了十几年,每张都有特定的磨损和弯曲,识别难度极高。我闭目凝神,指尖轻触所有牌面,感受着纸张的细微差别。十秒后,我取出一张牌,正是黑桃Q。
马叔脸色稍霁:"熟手啊,不过这些小儿科,你肯定过不了葡京那帮人。他们的防伪不是你这样就能搞定的。"
"所以才来请马叔指点。"
他抽了口烟,走到窗前俯瞰狭窄的街道。窗外,几个穿制服的保安押着一名衣冠不整的醉汉经过,后面跟着几个拿相机的内地游客,领队高举小旗匆匆走过。
"看到没?回归之后,警察都精神了,样样都要管。以前葡萄牙人做老大,只要不出大事,打点一下就行。现在不同了,规矩多了,真够呛。"
他转身从床底拖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子,里面整齐码着各式各样的老式纸牌和工具。
"看看这些,全都是老古董了。"他取出一副带磨损的牌,"这副,59年的,金沙赌场用的第一批牌,特制的。"又拿出一个袖珍放大镜,"这个是70年代防老千用的,现在不用了,机器看得比人眼还清楚。"
他叹了口气,塞了根烟给我:"其实我早就不做荷官了,退了有十年。不过这一行,入了行,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点烟,他又补充道:"其实你来得正是时候,最近阿燊的很多人都去了新葡京那边,老场子没那么多人看场子。"
阿燊,指的是何鸿燊,澳门赌王。马叔这话是在暗示老场子防守松懈,有可趁之机。
"听飞鹰讲,马叔对摄像头有研究?"
"摄像头啊?"他嗤笑一声,从衣柜顶摸出个黑色手提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这一行啊,要生存就得跟着时代走。我虽然退了,但眼睛还没退休。"
箱子里是各种微型设备、探测器和样本,整齐排列。他举起一个黑色小球:"CCD-308,葡京92年开始用的第一代球型摄像头。"又拿起一个扁平状物体,"SONY328X,99年装的,防水防潮,视角一百六十度,但有个死角,在正下方三十厘米范围。"
接下来两小时,马叔像变戏法般取出各种设备,详细讲解不同型号摄像头的特点、盲区和应对方法。他甚至示范了如何利用袖口反光干扰某些早期型号的自动对焦系统。
"那些新场子,智能系统一应俱全。牌桌里面有重量传感器,荷官袖口有静电检测,每张牌都有芯片。"马叔面露难色,"这些东西,不是靠手艺就能过关的。"
"那现在的老千都怎么应对?"
"谁说现在还有老千?"马叔突然提高音量,"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像恐龙一样,被时代淘汰了!现在的年轻人,不学牌技,专学电脑,一个黑盒子就搞定一切。不需要手艺,不需要胆量,不需要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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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起身走到一堆旧照片前,指着其中一张:"看这个,梁海清,78年死的,被人卸了十个手指头,还要继续做老千,用脚趾夹牌。直到九十年代才死,死在葡京的房间里。"
又指着另一张,"这个,陈阿狗,广西人,因为靠老千养活一家八口人,七十年代在香港比警察还威风。九三年在葡京照样被玩死,家底输光了,跳了楼。"
马叔说到激动处,脸上肌肉抽搐,眼角泛红:"你明不明白为什么我今天肯见你?因为我亲眼看着这一行慢慢死去,看着一帮老兄弟一个个都死了。我想有人记得我们这帮老家伙,记得我们怎么活的,怎么死的!"
夕阳西沉,橘红色的霞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洒进房间。马叔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床上。
"算了,说这么多也没用。"他点了根新烟,"你来问摄像头,我就教你。这行不好做,我都明白。"
他从床底翻出个旧鞋盒,里面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和几样小工具。
"摄像头有个秘密,无论多高级都有死角。"他压低声音,"那些死角不是摄像头本身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他展开笔记本的一页,画着赌场内几个关键位置的草图:"保安三班倒,监控室固定时间交班,每当交班那会儿,有十秒钟没人看画面。维修人员定期检查,通常是每星期二下午。"
我开始明白他的意思——再完美的系统也有人为漏洞。
"现在的赌场当然不是这么单纯,但原理相似。"他将笔记本塞进我手里,"这本是我四十年的心得,拿去吧。我都七十多岁了,留着也没用。"
他又从床头柜拿出一个暗红色的小盒子:"这个是探测器,新的,买不到的,帮你偷渡过关,麻烦借张皮给我。"
"借皮"是行话,指用我的证件过关,帮他给在内地的朋友带东西。这是江湖人的互惠方式。
马叔又说:"不过你最好小心点,现在不像以前。出事不是输一点那么简单,是会出人命的。自己想清楚再上。"
夜已深了,我起身告辞。马叔送我到楼梯口,昏黄的灯光下,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记住,规矩会变,但人心不会变。贪心、恐惧、希望,这些永远不会变。掌握了人心,就掌握了这场游戏的真谛。"
离开时,他还补了一句:"年轻人,自己找条路吧。我们这代人的黄昏,或许就是你们的开始。不过记住,适应不了,就只能死。"
我点点头,转身下楼。澳门的夜已经完全降临,新旧赌场的灯火将天空映得通红。街边排着长队等换筹码的内地客,领队举着小旗在前带路;小巷深处的茶楼里,几个老人低声交谈,不时朝过往的生面孔投来警惕的目光。
马叔的话在我耳边回响:"规矩会变,但人心不会变。"
在回深圳的末班渡轮上,我打开那本笔记。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表,记录着一个老千的一生心血,也是一个时代的兴衰史。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渡轮驶入伶仃洋,澳门的灯火渐渐远去。我望着暗黑的海面,思考着马叔的临别赠言。一代赌术宗师的黄昏,也许就是我们新人崛起的契机。但首先,我必须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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