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千门江湖

第12章 清零重来(1 / 1)

九月的广州,闷热异常。热带气旋"艾琳"刚刚路过,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天地,空气像煮开的粥,又黏又稠。松鹤庄后山竹林里,蚊子嗡嗡不断,蝉鸣偶尔响起,时断时续。

"挺直!"

飞鹰老人的竹鞭抽在我的后背,不重但很痛。我汗如雨下,双腿已经站麻,但不敢动一下。早上五点到十一点,这是今天的第四个小时,仍有两小时要熬。

"收腹!含胸!意守丹田!"老人每隔十几分钟就会冲我吼一句,"条件咁好都站唔稳,点学影子门!"

地上积了一小滩汗水,滴答滴答往下掉。我的灰布长衫早就湿透了,裤子更是不堪,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站桩是基础中的基础,松鹤庄明码标价:不站够一千小时,免谈其他。

"林师弟,起身咯!"

每天凌晨四点,陈明的跟班祝鹏都会用铁桶在我门外猛敲,震天响。一开始被吵醒,气得牙痒,后来摸清了规律,我改成三点四十就起床,洗漱完,盘腿打坐缓口气。

等他来敲门,我已经穿戴整齐,门一开,祝鹏那张贱兮兮的脸就像被泼了盆冷水,一副便秘的样子。

庄里的一天被安排得死死的。清晨站桩,午时背经,下午炼指,晚上调息,严丝合缝,连放屁的时间都精确到秒。一开始我以为罗甲门的训练已经够狠了,没想到这里更变态,简直是军事化管理。

午饭前,李师兄经过练功场,看我汗流浃背的样子,低声说:"林师弟,挺住。这才哪到哪,我刚来那会,站了三个月才换下一课。"

李问天是庄里少数不排斥我的人,听说是因为早年曾被一个北方军人救过。大部分师兄弟对我敌意明显,尤其是陈明的那帮狗腿子,整天找茬。

"要撑住,这才刚开始。"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午饭是清水煮白菜,一小碗米饭,半个咸鸭蛋。在这之前,我得在藏书阁背完《影门志》第三章。藏书阁闷热异常,没有风扇,墨香混着霉味,闻得人头晕。

"影子门三字,为何曰'影'?"老人坐在高凳上,像个严苛的考官。

"影者,形之随,形动则影动,形止则影止。不求控形,但求牵影。"我单膝跪地,额头渗汗。

"何为'牵影'?"

"气为影先,气动则影随。心意一动,气随意走,影随气行。不争输赢,但求无痕。"

"何为'无痕'?"

我刚要开口,突然忘词了。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发黑。老人见我迟疑,二话不说,一脚踹在我膝盖上。

"连三天前背的东西都记不住,废物!今天唔使食饭!"

又一天饿肚子。这已经是第七次了。

下午是最难熬的指法训练,在后山一个隐蔽的石洞里进行。洞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黄光。

"'游丝引'第三式,望过来。"老人示范动作,他的手指在昏暗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

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机关。拇指与食指成"之"字形,中指如钩,无名指压低,小指微翘。五指协同移动,形成气流漩涡,能带动细微物体移动。

"你来。"

我学着做,一遍、两遍、十遍、五十遍...指关节发涨,指尖磨出血泡,渗出点点血迹。

"唔够力!继续!"老人的竹鞭抽在我手背上,"手指唔流血,功夫唔入身!三百遍之前唔准停!"

经过十来天的练习,我的十个指头全部开裂,指甲盖周围是一圈血痂,风一吹就钻心地疼。就连上厕所提裤子都成了折磨。

"林师弟,咩事啊?"吃饭时,祝鹏见我用筷子夹菜费劲,假惺惺地问,"系咪手指太娇贵,受不了呀?"

他故意用方言,知道我听不太懂。旁边几个师弟偷笑,看我笑话。

我低头扒饭,权当没听见。筷子在颤抖的手里几乎拿不稳,好不容易夹起块白菜,又掉回了碗里。

第十二天的灾难来得突然。

早课结束,刚松了口气,老人突然说:"伸只爪过嚟睇睇。"

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五指自然张开。

老人接过我的手,仔细端详,忽然一把捏住我的无名指,往上一掰。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疼痛如闪电般劈开大脑,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我死咬牙关,硬是没出声,只是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无名指第二关节角度唔对,再练一世都系错。"老人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地从腰带抽出一条布条,三两下把我的手指固定在一小块木板上,"骨头掰正,重新生,省得学偏咗。"

整整一周,我的右手绑着木板,疼得夜不能寐。但训练一天未停,左手的负担加倍,疼痛也加倍。

松鹤庄的师兄弟们大多敬而远之。每次我经过饭堂,议论声跟着我走。

"听讲佢系罗甲门出身,偷学我哋嘅嘢。"

"师父点解收呢种杂毛做徒弟?松鹤庄一向清一色广东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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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听讲佢阿爸同松鹤庄有啲过节,呢件事有蹊跷啊。"

刚开始我听不太懂粤语,慢慢地,这些日常用语也能勉强听明白了。明面上的排挤还不算什么,暗地里的刁难才叫人头疼。

我放在门口的布鞋不知被谁撒了辣椒粉,穿上去火辣辣的疼;水缸里漂着死蟑螂;被子下藏着大头针。这些小伎俩我见怪不怪,晚上睡前检查成了习惯。

"听说鬼佬那边炒得好厉害啊,亚洲金融风暴,几十年没见过的大事。"有天晚上,师兄们围在一台小收音机旁窃窃私语,"香港那边的股票跌得好狠,一天蒸发几百亿!"

"我表哥前几天被厂里辞退了,"一个小师弟说,"整个厂都关了,几百号人一起下岗,现在到处找活干。"

"现在这行情,师父可得多接些生意,不然咱庄里伙食费都成问题。"

我远远听着,心里揣测着这些信息。松鹤庄表面是武馆,暗地里恐怕另有营生。听师兄弟们谈话,十有八九与赌术服务有关。不过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熬过这段非人的训练。

第十五天,因为背诵时将"气随形生"说成"气随势转",老人二话不说罚我断食。一连五天,只能喝白开水,肚子饿得咕咕叫。站桩时眼前发黑,冒金星,好几次差点晕倒。

祝鹏特意端着一碗酱油炒饭从我面前晃过:"哎呀,林师弟,饿成这样啊?想不想吃点?认个错,当我面给师父磕个头,说不定我能塞你半碗呢。"

我闭上眼,深呼吸,权当没听见。

窗外传来录音机里放着的粤语歌,模糊但能听清是张学友的《吻别》,听得我心里一酸。我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在学校或厂里上班,和朋友一起听歌,打游戏,谈恋爱。而我却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像条狗似的活着。

第十七天傍晚,右手终于解绑。肿胀消了不少,但无名指还是有点歪,活动时隐隐作痛。我站在昏暗的房间里,一根一根地活动手指,感受关节的松紧和筋肉的牵扯。

屋里没有镜子,我只能借着窗户上的反光看自己。瘦了一大圈,颧骨突出,眼神却比来时坚毅。

"南果北种,迟早要适应。"我自言自语,继续活动僵硬的手指。

训练第二十天,我在山上采集药草,偶遇李师兄。他是名真正的广州本地人,说起普通话却字正腔圆,据说是因为有北方亲戚的缘故。

"林师弟,难得今天没见那帮小人跟着你。"李师兄递给我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肉粽,还温热着。

"多谢师兄!"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差点噎住。

"慢点,没人跟你抢。"李师兄递给我一个小葫芦,里面是凉茶,苦得要命,但解渴,"老爷子这次对你特别凶,是有缘故的。你阿爸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一愣:"师兄认识我阿爸?"

"算不上认识,是听老一辈说起过。"李师兄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当年你阿爸来松鹤庄,也是跟你一样被整。他天赋极高,据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被寄予厚望,结果后来...唉,说多了对你不好。"

他拍拍我肩膀:"记住,越是严厉,越说明老爷子看重你。争口气,别让我们北方人丢脸。"

他口中的"我们"让我心头一热。在这满是敌意的地方,原来还有同乡。

这番话让我后半月的训练多了几分耐心。表面上我专心练习影子门的指法,但夜深人静时,仍会偷偷练习表叔教的招式。不过现在不再机械重复,而是寻找两派技术间的共通点。

罗甲门讲究手指与牌面的微妙接触,利用皮肤的摩擦力控制牌的走向;影子门则通过气息和无形力场间接影响牌的轨迹。表面上南辕北辙,骨子里却一脉相承。

第二十二天深夜,我借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用木炭在地上画下罗甲门"控牌诀"和影子门"游丝引"的动作轨迹。当这两张图重叠时,我惊讶地发现,它们的基本架构竟有七成相似!

"妈的,原来如此!"我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生怕被人听见。

两派本是同源,只因理念不同才分道扬镳。罗甲门像是硬桥硬马的北方人,直来直去;影子门则如同圆滑内敛的南方人,四两拨千斤。各有千秋,互有短长。

第二十三天,老人安排了对抗训练,让我跟陈明过招。陈明一上来就是凶猛的"明刀明枪",气势汹汹,我按照影子门路子不硬碰,借力卸力。眼看要赢了,手腕却条件反射地一抖,下意识用了表叔的"偷天换日"手法,被老人眼尖瞧见。

"七天禁闭!"老人冷冷道,"每天一碗米粥,面壁思过。"

小黑屋里昏暗潮湿,只有墙角一条缝隙透进微光。我盘腿坐着,靠着冰冷的石墙,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第三天开始肚子咕咕叫,两眼发黑,但思路反而越发清晰。

罗甲与影子,一个是矛,一个是盾。表叔教我的是如何进攻制胜,老人教的是如何防守反击。一个大开大合,一个绵里藏针。如果能融会贯通,岂不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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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闭结束那天,老人亲自来开门。我本以为难逃痛骂,但他只是平静地问:"想通了没有?"

"想通了。"我深吸一口气,"罗甲如利刃,影子如流水。一个过于锋锐则易折,一个过于柔韧则难成。二者本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

老人眯起眼睛:"继续说。"

"同根同源,却非水火不容。"我直视他的眼睛,"分离只会互相削弱,融合才能达到至高境界。"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人突然暴怒,一掌拍在墙上,石灰簌簌往下掉,"五十年前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你比你爹还固执!"

他起身走出几步,又停下,背对着我,声音低沉:"有些路,看似捷径,实则不归路。小心重蹈你爹的覆辙。"

第三十天,一个月的基础训练告一段落。这天晚上,老人破天荒在饭后给我倒了杯米酒。

"一个月下来,你个臭小子的根基翻了八成。"他眯着眼睛,用广东腔的普通话说,"再有两个月,就差不多能正式入门了。告诉你,你表叔学那套垃圾功夫,一辈子就是个卖艺的。跟我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我低头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记住,贪多嚼不烂,驴不是马,猫不是狗。"老人目光犀利地盯着我,"别搞那些歪门邪道,否则...结局不会比你老豆好到哪去。"

"弟子明白。"我恭敬答道,心里暗自盘算。

夜深人静,我从床板下的暗格里取出那副藏了多时的纸牌,借着窗外的月光细细端详。然后在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上写下这一个月的心得:

"罗甲重力,影子重意;一个冲、一个绕;表面相斥,本质相通..."

纸牌在我手中无声翻飞,一个大胆的构想逐渐成型:或许,罗甲门的"刚"与影子门的"柔"注定要融合,就像太极图里的阴阳鱼,互补互生,缺一不可。

"白天是老头子的,晚上是我的。"我自言自语,轻声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总有一天,我要走出第三条路。"

远处传来十二点的钟声,我赶紧将牌和笔记藏好,躺下装睡。明天,魔鬼训练仍将继续,更加艰苦,更加漫长。

但此刻,我心中已有一盏明灯。

清零重来,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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