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一关后,高烧不退三日。窄房内闷热如蒸笼,被褥早已汗透。松鹤庄医师老郑每日来扎两次针,手法极重,银针扎入肌肉,痛得我牙关紧咬。一碗苦得发涩的黑药,几乎呕出胆汁。
第四日拂晓,烧退,神智恢复。推窗,残星隐约,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松鹤庄弟子的早课声,刚劲有力,整齐划一。
房门被推开,飞鹰老人出现在门口。他着一身灰布长衫,腰系麻绳,鹰钩鼻下两撇八字胡略显斑白。背微驼,却无一丝老态。目光锐利,如同刀尖在我脸上一扫。
"能起身否?"他声音嘶哑,像许久未曾开口。
"能。"我撑起身子,骨节咔咔作响,小腿肌肉因久卧而发软。
老人上下打量我一眼,目光停在我的双手上。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副纸牌,往桌上一抛。牌面展开,整齐如排兵布阵。
"第三关:不触碰纸牌,完成洗牌控牌。"
我愣住。不触碰?这怎么可能?表叔教我的罗甲门赌术,无不是靠手指翻飞取胜。不碰牌面如何洗牌控牌?
"老人家,这不合常理。人不碰牌,牌怎会动?"
飞鹰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合你常理便是常理?井底之蛙,天地之大可知否?"他右手袖口微抖,桌上纸牌忽然无风自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重新叠成一摞,整齐得如同从未移动过。
"影子门三字,因何为'影'?"老人冷笑道,"不明此理,何谈入门?"
我正欲发问,他已转身离去:"一个月期限,不得不及。想不通,立刻收拾包袱离开。"
屋门被狠狠摔上,震得桌上纸牌微微一颤。
三日后,身体基本复原。
清晨,我在松鹤庄后院一角摆了个小案,上置纸牌。这处避开主院,少有人来。几株老梧桐遮天蔽日,地上青苔湿滑,空气中飘着一股霉味。
深吸一口气,屏住,然后对着牌面缓缓呼出。
纸牌纹丝不动。
一连尝试数十次,改变角度,调整呼吸力度,牌面依然安稳如山。
"土法炼钢?"
冷不防背后传来嘲讽声。回头,陈明倚在梧桐树下,左手持一柄白纸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他今日穿一袭水蓝长衫,束发如峰,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傲气。
"来了大半月,也摸不清门道,北方人就是粗鄙。"陈明阴阳怪气道,目光如刀刮过我脸庞,"师父怕是糊涂了,竟肯收你这等废物。"
我攥紧拳头,又慢慢松开。这是松鹤庄,我若冲动,便正中下怀。
"陈师兄过奖,在下愚钝,还需多加努力。"我拱手,尽量使语气平和。
"哼。"陈明冷笑一声,"罗甲门的杂碎,也配学我影子门绝学?一个月后见分晓。"
说罢,袖袍一甩,大摇大摆离去。
我回转桌前,继续尝试。这一日,尝遍各种呼气吸气、鼓腮努嘴、呼吸吐纳,全无半点效果,连牌角都未曾抬起。
午后,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远远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目光如炬,却不言语。我硬着头皮继续实验,时而偷眼去瞧。那老人就如一尊石像,一动不动,仿佛与那古梧桐融为一体。
黄昏时分,饥肠辘辘,额头冒汗,却毫无进展。
"杂耍而已。"老人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如树皮摩擦,"你表叔可曾教过半分真本事?"
"老人家,能否指点迷津?"我拱手作揖,暂时放下尊严。
"自悟自得,方为真传。"老人冷哼一声,径自离去,留我一人茫然无措。
接连七日,我尝试七种方法:
风力引导:用折扇悄悄引风,试图带动纸牌移动。结果风力过大,反将牌吹散。
细线牵引:偷来几根蚕丝,系于指端,牵引纸牌。被老人一眼识破,讥讽道:"影子门岂是江湖杂耍?"
铁砂吸引:从厨房偷来铁屑,粘在牌背,试图以磁铁引动。不仅弄脏了纸牌,还被厨子揪住骂了一顿"偷油盗盐的贼"。
每次尝试,必有三两个师兄弟"恰巧"路过,冷眼旁观,窃窃私语。更可恨的是陈明,几乎每日下午都会带着几个跟班前来"视察",言语间尽是讥讽。
"北方蛮子,连个纸牌都控不了,还妄想学影子门?"
"师父竟收这等废物,真是松鹤庄一大败笔。"
"一个月后,看他灰溜溜滚回北方。"
我咬紧牙关,强忍怒火,一声不吭。心中却暗暗较劲:老天爷,宁叫我死,不叫我输给这帮阴阳人!
到了第十日,整个人已是心浮气躁。影子门不触牌之术,究竟是何道理?难不成真有隔空取物的神功?那老顽固存心刁难,给的任务根本无解!
这晚,我躺在小榻上辗转难眠。窗外蟋蟀长鸣,偶尔有夜间练功的弟子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松鹤庄规矩甚严,丑时一刻后,任何人不得高声言语,违者罚抄《松门心法》十遍。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警觉坐起,轻手轻脚走到门前,猛地拉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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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一人。
低头一看,门缝里塞着一张字条,纸张泛黄,边角有些破损。打开一看,上书龙飞凤舞八个字:"思多致惑,观水知影。"
字迹苍劲有力,笔锋如刀,想必出自老人之手。这老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字里行间也透不出半点真义。
第十一日凌晨,天还未亮,我便来到松鹤庄后山小池塘。这水池约有一丈见方,周围杂草丛生,荒废已久。池水清澈,水底铺着细密鹅卵石,在晨曦微光中隐约可见。
我盘腿坐在池边,守着一池死水枯坐半日。太阳渐渐西斜,池面倒映出几片残云,随风飘动。忽然,一阵微风掠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水中倒影随之扭曲,却始终不失其形。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影子随物而动,无法触碰,却能反映物的形状。或许,影子门的奥秘就在于此?不直接控牌,而是控制影响牌的条件?
这一瞬间的灵光,如同抓住了一缕游丝,似有所悟,却又抓不住实质。
接下来几日,我暂停了笨拙的实验,转而钻进松鹤庄藏书阁,试图从古籍中找寻线索。松鹤庄藏书丰富,却大多锁在重地。我只能翻阅外间的几本入门杂记。
第十三日,在一处积满灰尘的角落,找到一册《松溪问道录》,其中提到:"影随形动,气为形先,引其气,形自随。"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似乎打开了一扇门缝。
第十五日晚,我在房中反复演练呼吸引气之法。忽然房门被撞开,陈明带着两个师弟闯入,直冲到我面前。
"北方杂碎,打听我师门秘籍,意欲何为?"陈明脸色阴沉,目露凶光。
我一头雾水:"陈师兄此话从何说起?"
"装糊涂?"陈明一掌拍在桌上,茶碗跳起,水溅四处,"你昨日向藏书阁管事讨要《影门真解》一书,妄图偷学绝技!还不从实招来?"
"绝无此事!"我辩解道,"我只借阅过——"
"少废话!"陈明打断我,眼中杀机毕露,"师父不在庄中,正好教训教训你这趁火打劫的鼠辈!"
说罢,他飞起一脚,正中我小腹。我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踉跄后退。那两名师弟也围上来,挥拳相向。
我身中数拳,终于怒从心起。表叔曾说,忍一时浪静,退一步风平。今日若不还手,只怕连夜便要横尸荒野。
伸腿绊倒一人,迎面一拳打在另一个鼻梁上。陈明功夫最高,一记鞭腿扫来,我低身避过,趁势欺身向前,两指点向他咽喉要害。
陈明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仓促后退,却撞上身后桌角,踉跄几步。
"够了!"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
门口,飞鹰老人面沉如铁,目光锐利如刀。屋内几人顿时如同被点了穴道,一动不敢动。
"陈明。"老人冷冷唤道。
"师父..."陈明面如土色,额上冷汗涔涔,"弟子只是——"
"十日思过。"老人打断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可违抗,"倒马峰,日练罡风掌三千记。"
陈明面色剧变:"师父!倒马峰地势险恶,罡风掌三千记,弟子恐怕..."
"二十日。"老人面无表情地加码,"再有异议,逐出山门。"
陈明神色灰败,跪地叩首,默默退下。另两弟子也连连叩头,仓皇而逃。
屋内只剩我和老人。他看了我一眼,虽无温度,却不似平日冰寒彻骨。
"研习得如何?"他问道,目光扫过满地狼藉。
"不得要领。"我坦白道,"似有所悟,又似全无所得。"
"不得即不得,何必强求?"老人看似漫不经心,话中却藏玄机,"影子之所以为影,在于无实可触,无形可见,却无处不在。"
说罢,他袖袍一挥,身形已到门外。
"观水悟影,拙劣之极。明日申时,后山石台,亲自指点。"
这一日的变故,仿佛拨开了些许云雾。陈明被罚远行,松鹤庄一时少了许多闲言碎语。观水一事虽非上策,却给我指明了方向。老人竟肯亲自指点,更是始料未及。
第十六日申时,后山石台。
这里是松鹤庄最高处,俯瞰群山,云雾缭绕。一方青石平台,正中摆着一张古朴石桌,桌上置一副纸牌。
老人早已在此,背对我而立,望着远处苍茫云海。我到石台边,不敢贸然上前,只静静等待。
"上来。"老人头也不回。
我踏上石台,站到他身侧。远山叠翠,风声呼啸,使人胸怀为之一阔。
"影子门一脉,传自何人,你知否?"老人忽然问道。
我摇头:"不知。"
"六十年前,松溪渡口,一场血战。"老人声音低沉,"你祖师爷白眉道人,与家师一战七日七夜,分生死,决高下。"
"七日后,两人同归于尽?"我试探道。武林中对此事传说颇多,说法不一。
老人摇头:"未尽。两人皆败,皆胜。全身而退,各有所悟。白眉取法自然,创罗甲门;家师循影而行,立影子门。一门两派,同源异流。"
"所以罗甲门和影子门本是一家?"
"道同理异。"老人转过身,"罗甲门重在'实',手握纸牌,掌控全局;影子门重在'虚',意随气转,物随心动。"
说罢,老人袖口轻抖,桌上纸牌自动拱起,形成一座小小桥梁。他目光如电,盯着我的双眼:"影子门不在'不碰牌',而在'心控气,气带牌'。"
一语惊醒梦中人!
"心控气?"我怔住,仿佛抓住了那丝游丝,"并非直接控牌,而是通过气息的变化,带动纸牌移动?"
"半解而已。"老人不置可否,"下山吧,自悟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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