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千门江湖

第3章 城中迷宫(1 / 1)

公交车甩下我扬长而去。

西关站,一身汗臭。口袋里六百八,被汗浸得发潮。沿街敲门问路,十家九摇头,剩下那家嫌我是外地佬。

正午。骑楼下稀稀拉拉几个人。窄巷两侧电线垂挂,墙体剥落。门框被汗水晕染,模糊不清。

老头蹲在竹椅上扇蒲扇,布鞋烂了个洞。见我停下,抬了抬眼皮。睑缘发红,布满老年斑。

"有房租吗?"我问。

老头不答,只仰头。顺着他目光望去。墙缝里插根竹竿,挂块木牌,写着"出租"二字。字迹歪斜,风吹日晒褪了色。

六十块一月,顶楼阁楼。爬上去是格子天窗,爬下去是过道水斗。四面漏风,雨天湿一地。屋里塞张单人床,勉强放下张简易书桌。一米五的天花板,进门必弯腰。

"要不要?"老头问,白内障眼球泛黄。

"多少押金?"

"一百。水电另算。"

掏钱。接钱。递钥匙。

"北方仔?"老头多看我一眼。

"嗯。"

"不守规矩,就滚蛋。"老头丢下话,拖着脚步进屋。

床板是三合板钉的,睡一晚腰酸背痛。被子有股老鼠屎味。对门住个卖盗版碟的,凌晨三点回来,每次砰一声关门。把我从噩梦里惊醒。噩梦里总是表叔最后那个眼神。

楼下是个破天井,一个小时能收集半脸盆别人家甩下来的废水。夏天闷热,只能张着嘴喘气。制冷全靠从街口小店买的冰棍,5毛钱一根,一咬嘎嘣响,全是冰渣子。

半月后,我成了半个广州仔。

西关老街,骑楼相连,檐下霓虹灯闪烁。一楼开店,二楼住人。天井晾满衣服,垂下一条条水痕。店铺多是小杂货、茶行、鱼档,各处弥漫着不同的气味。鱼腥、霉味、茶香、地沟油。

早上五点起,六点坐公交上西华路。站满打工仔,汗味熏人。八点前到茶楼,十二小时不停歇。夜里扒拉两口冷饭,再窝回阁楼。黑暗中默写广州话,白天再试着用。总被笑。

名叫"龙凤茶居"的茶楼,招牌木板褪色发黄。早上五点就排队,老广最爱"一盅两件"早茶:一杯茶,两样点心。店门口总吊着几个鸟笼子,老人喂完鸟晒完太阳,来喝盅茶闲扯淡。

我负责端盘倒水,擦桌子,收盘子。端盘要快,倒水要稳,洒了挨骂,慢了挨骂。广东人喝茶,杯见底就要添,不然瞪你一眼,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桌上敲。

梁老板四十多,啤酒肚鼓出一大圈,笑容油滑,眼神阴冷。他对我这北方仔不假辞色,命令多于请求:"喂,小北,快啲,3号枱收拾好未啊!"

师傅们叫我"小北",顾客不叫我任何名字,只用"嘿"或"喂"招手。上菜打翻,怪我;地上有痰,怪我;茶不够烫,怪我。

外地佬的命,不值钱。

桌底有个纸盒,我专门装点心渣滓,回去煮稀饭。茶叶袋洗三次还能泡,苦得发涩也得喝。一个月下来,我五音不全的广州话总算能骗过普通路人。

"靓仔,搭车咩?"

"唔该,借过。"

"呢个点心几钱啊?"

梁老板偶尔会说我两句:"小北,你呢个'靓'字发音唔啱,鼻音太轻,听落去似'靓'多过'靓',知唔知分别?"

七月中,龙凤茶居来几个不速之客。

正午时分,客人寥寥。推门进来三个男人。领头的三十来岁,寸头,下巴一道刀疤,横贯左颊到下颌。

白背心露出臂上青龙纹身,龙头张口,口衔铜钱。两个跟班一左一右,袖子卷到肩膀,露着肌肉,腰间鼓鼓囊囊,明显带着家伙。

茶客都低头。有人起身买单。收银台的阿珍抖着手点钱。

"阿虎来了。"厨房阿辉压低嗓子。

"日日打干啦?好彩啫(每天都拼命干活吗?苦中作乐呀)。"疤脸阿虎大摇大摆往前柜走。

梁老板满脸堆笑:"虎爷,好耐冇见。饮啦(虎爷,好久不见。来,喝一杯)?"

"唔使客气,我食饱咪算(别客气,我吃饱了就行)。"阿虎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我,停顿了下,"呢个北方仔,系边个啊(那个北方仔是谁)?"

"佢?打杂嘅,勤力,做嘢麻利(打杂的,勤快,做事麻利)。"梁老板点头哈腰。

阿虎看我一眼,没再多问。

那晚下班,刚出茶楼,三个人影从巷口逼近。路灯昏黄,印着他们拉长的影子。

"北方仔,同你倾下偈(跟你聊聊)。"阿虎叼着烟,声音不高,带着生锈钢筋的质感。

不答话。观察地形。巷窄,两侧墙高,左边垃圾堆,右边裂缝砖墙。三面受敌,无退路。表叔教的第一课:先退,再侧,找空档,一击即撤。

"呢度系我嘅地头,你揾食要守规矩。"阿虎弹烟灰,"每月一百蚊管理费,保你捞得顺。"

保护费。北方也一样,只不过叫法不同。

"凭什么给你?"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阿虎挑眉,有点意外:"得,有种。"他缓缓吐出一口烟,"但系呢度唔系你北方,识做就乖乖缴数,唔识做就(不过这儿可不是你们北方,识相就老老实实把钱交了,不识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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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捻灭烟头,碾在地上。动作很慢,有种表演的意味。身后两个跟班前移半步,裂嘴笑,露出缺损的牙齿。

"没钱。"

"冇钱?咁我哋帮你搵返啲出嚟。"阿虎打个眼色,两个跟班靠近。

退无可退。抓起地上一个啤酒瓶,砰一声砸在墙上,握住瓶颈。玻璃碎片在地上闪闪发亮,像鱼鳞。

"想打架?好啊。"

阿虎眯眼:"睇嚟真系初生牛犊不怕虎喎。"

第一个扑上来的瘦高个,我挥瓶横扫,逼退两步。没等站稳,一拳击中肋骨。骨头一阵闷痛,差点跪下。

巷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垃圾和尿骚味。三人合围。我背抵墙壁,断瓶在手,刀片般锋利。表叔教的格斗招式在脑中闪现:弱者对强,集中攻击一点,争取喘息。

瘦高个笑着靠近,带着股酒气。我猛地一个侧身,玻璃尖端划过他手臂,带出一条血痕。他骂了声,后退。

剧痛从后腰炸开。是另一人从侧面踹来一脚。半边身子失去知觉,呼吸困难。

"够种。"阿虎收住正要出击的拳头,"但系你斗唔过三个。"

调整呼吸。嘴里有铁锈味,应该是咬破了舌头。表叔说过:街头斗殴靠的不是技巧,是狠劲和韧性。怕死就别动手,动手就别怕死。

"识做就摊开手(识相就痛快给钱)。"阿虎说,"唔识做就有排受(不识相有你受的)。"

我不退,断瓶在手,刀片在灯下泛着冷光。

气氛紧绷,像张满的弓。

"靓仔,为咗一百蚊死顶?值得咩?"阿虎忽然笑了,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事。

"不是钱的问题。"舌头还在流血,说话带着血沫子,"做人要有底线。"

阿虎不说话,眼神转了几转,突然对手下摆手:"有性格,我欣赏。"

两个跟班交换了个眼神,不甘心地后退几步。

"叫咩名?"

"林天锋。"

"揾食啊?定系有其他目的?"

警惕:"找人。"

"边个?"

沉默片刻:"陈飞鹰,松鹤庄。"

阿虎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像是闪过一抹惊讶:"你知唔知自己讲紧乜嘢?"

"知道。"

他皱眉,视线扫过我拿瓶子的手指,又看我脸和眼睛。像是在确认什么。

"今晚放你一马。"他最后说,"下次再见到你,识相啲好。"

他们走了,留下我靠墙喘气。嘴角的血滴在衬衫上,洇出一块黑渍。

腰上的淤伤一周都没好。每次搬重东西,像有刀扎一样疼。连续一周加班,眼圈青黑。刚攒的钱买了叠膏药贴,勉强撑着。

接下来几天,时刻警惕阿虎再来。没见到他的人影。心里紧绷的弦却始终不松。

七月底一个闷热傍晚,收工刚走出茶楼,阿虎等在门口。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手里提塑料袋。

"喂,靓仔。"他撂下嘴边烟,"食咗饭未?"

"没。"

"一齐食个宵夜。"不等回答,拉着我进了街角大排档。

桌上一碟盐焗鸡,两盘干炒牛河,一瓶二锅头。阿虎先给自己倒满,一口闷,然后给我倒上。

"听讲你系揾陈飞鹰?"

我点头。

"识条铁路啊你。"他摇头笑,"松鹤庄十年冇人入到,冇人晓得里面乜嘢样,最多到门口睇一眼。"

"你知道在哪里?"

"白云山脚,行过龙眼林,有片竹林,老一辈叫做'夜啼坡',传闻鬼多。"

记下这些地名,口袋里揣着的小本几乎写满了。

阿虎添了酒,右手食指上的疤痕在灯下泛白:"点解揾佢(为什么找他)?"

"拜师学艺。"

"拜师?"阿虎把烟头捻灭在盘子里,"学咩?茶道定系其他?"

"这很重要?"

"当然要紧。"阿虎猛灌一口酒,"陈老鬼而家唔再玩牌,只识饮茶。揾佢学茶道,或者有戏。学其他?"他做个抹脖子动作,"你咪去送死咯。"

"你认识他?"

"唔识,听老一辈讲嘅。"阿虎眼神闪烁,"不过呢,如果你登门,记住带两样嘢:上好茶叶,同埋..."

他停住,眯起眼打量我:"算啦,你估唔会有机会进去。十年前,有个后生仔,同你咁大,也系讲拜师嘅,最后变咗条死尸,浮喺溪边。"

震惊:"怎么死的?"

"无人知。"阿虎又给我添了杯酒,"佢有把剑,好似会功夫,但系最后都冇命返嚟。"

"你觉得我也会死?"

"吓?"阿虎愣了下,随即大笑,"无啦,冇睇衰你(得了,真没看扁你)。"他用手指敲敲我的酒杯,"就系觉得咁嘅后生仔好少见。入松鹤庄个条路,我只知道一段,剩低嘅要靠你自己。"

"多谢。"我举杯,一饮而尽。早就学会了这套场面功夫。

阿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过,应承我一件事,见唔到陈飞鹰可以返嚟搵我,我哋西关有的是门路。"

回到阁楼,浑身酒气。外套落满灰,阁楼晚上闷热,脱了衣服,光膀子躺在床上。汗水浸透床单,留下一个人形水渍。

从床下摸出铁盒。里面有张泛黄照片,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竹林小径上,背影孤单,手里拿把旧伞。旁边一块青玉佩,雕着条小龙,龙爪欲抓不抓。最后是封信,表叔写的,字迹模糊,只记得最后一句:"不成功,便成仁。"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敲击屋顶,渗进来几滴,打在脸上。翻开笔记本,提笔写下:

"无论如何,必须进入松鹤庄。就算爬,也要爬进去。"

掌心那块玉冰凉,像裹着层寒气。雨声渐大,盖过了不远处卡拉OK的喧闹。仿佛能听见雨滴穿过竹林的声音。在那遥远的松鹤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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