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千门江湖

第12章 技术无罪,用心有别(1 / 1)

推门而入,迎面扑来一股浓重的油烟味,混合着廉价酒精和陈年油腻的气息。

店内的装修简陋,几张木桌围坐着三三两两的食客,大多是些面色黝黑的工人和小贩模样的人。

"表哥!"老板眼睛一亮,连忙迎上来,"您来了!后面还是老位置?"

表叔轻轻点头,带我穿过喧闹的大厅,走向后院。穿过一道带锈的铁门,眼前的景象让人恍如隔世——一个宽敞的院落,中央摆放着几张精致的麻将桌,四周围着十几个男人,有公务员模样的,也有开着奔驰来的老板。每人身边都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穿着暴露,不时给他们递烟倒酒。

"这地方明面上是家饭馆,实际上后院设了赌局,专门对付那帮老板和机关干部。"

表叔带我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小屋,一进门就听到了划拳和笑骂声。屋里坐着三个男人,围着张方桌玩牌,桌面上散落着几摞红色的百元大钞。

"这不是饭店吗?"我低声问。

"表面饭馆,后院暗设赌局,专做公职人员生意。"表叔压低声音,"那秃顶是税务局科长;旁边胖子是粮站站长,就是哭鼻子孩子他爹;穿格子衬衫的是建材市场老板,有的是黑钱。"

服务员端上饺子和啤酒。表叔招呼我坐下,自己站起身跟那几人寒暄,热络非常。

我边吃饺子边偷听。话题从拆迁政策到香港回归倒计时,再到股市行情,最终回到赌局。

秃顶科长输了两把,有些不悦,嚷嚷着要加大筹码。

表叔笑眯眯地说:"周科,悠着点,别忘了上月教训。"

"放屁!上月是老子手气不好。"科长灌了口酒,脸涨得通红,"这把我压一千,敢不敢跟?"

表叔笑而不答,岔开话题问起粮站站长家的儿子。

"那小兔崽子!提都别提!"站长拍桌子,酒水溅出杯沿,"成绩一落千丈,老师说上课睡觉,放学往游戏厅钻,前两天拿他妈金手镯去当了。今早打断他一条腿,还死鸭子嘴硬,说不是他拿的!"

表叔意味深长地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站长没听出弦外音,继续骂骂咧咧。

谈话间,我注意到有个人的手在桌下不自然地摆弄着什么。他似乎有意无意往袖口塞了张牌。表叔目光一闪,但装作没看见。

表叔给我使眼色,示意离开。

"那人在出千..."我忍不住说。

表叔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黄牙:"知道。可那几个也不是善茬,各有各的小动作。说白了,就是看谁的手法更高明。"

出了饺子馆,夜幕完全降临。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开始,霓虹招牌亮起,路边商铺灯火通明。

从迪斯科舞厅传出电子舞曲,门口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吞云吐雾,神情倦怠。

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女人和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女人神情焦虑,不时看表,小男孩哭丧着脸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个变形金刚玩具。

"赌鬼和她儿子。"表叔点起一根烟,"三年前刚分到套两居室,丈夫是建筑工,攒了几年钱买的房子。她迷上麻将,先把家里积蓄输光,又偷偷抵押了房产证借高利贷。"

表叔的烟在暮色中忽明忽暗:"那孩子才上小学二年级,天天被人喊'赌鬼的儿子'。"

我心里涌起一阵恶心,不知是对那赌徒母亲的愤怒,还是对这残酷世道的不适。

远处传来嘈杂的建筑声,伴随着拆迁用的大喇叭。整座城市像个巨大的工地,旧的正在坍塌,新的尚未成形,留下无数像这样的人在夹缝中挣扎。

华灯初上,人民路刚装上的路灯散发着惨白的光。街边开了不少新店,"肯德基"、"万佳百货"、"温莎KTV"挨着"沃尔玛购物广场",门口停满了自行车和摩托车,偶尔还有几辆桑塔纳轿车。

表叔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来到一栋老式居民楼前。

楼梯间阴暗潮湿,墙上贴满了"治疗痔疮"和"专治不孕"的小广告。爬到三楼,表叔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轻叩三下,停顿,再叩两下。

门缓缓打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探出头来,见是表叔,立刻换上笑脸:"表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进!"

屋内装修简朴,几盏昏黄的灯泡照得室内一片模糊。客厅中央摆着两张麻将桌,只有一桌在玩,三男一女,衣着光鲜,桌上筹码堆得像小山。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汗味,夹杂着劣质香水的甜腻。

"这是'机动窝子',"表叔压低声音,"专做大宗生意,不定期换地方。看着不起眼,但桌上的码子少说十几万。"

正说着,一个面色灰白的中年男人从里屋踉踉跄跄地走出来,眼神空洞,像具活尸。西装外套皱巴巴的,衬衫领口浸透了汗水,像戴了条湿毛巾。

"输惨了?"表叔拦住他,随口问道。

"全完了......"那人木然地看了眼表叔,声音嘶哑,"最后一把...输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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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递给他根烟,男人机械地接过,手指微微发抖。

"家里人知道吗?"

"还不敢说......"眼神聚焦在虚空中某点,"首付是借的高利贷...下月该交房产证了...全完了..."

男人踉跄着下楼,背影仿佛一片枯叶,随时会被风吹散。

我心中一沉,不由想起以前的家。那也是个不大的三居室,父亲失踪后,母亲拖着病体维持生计,最终还是撑不住,不得不卖掉换小的。

那人晃晃悠悠下楼,表叔望着他背影摇头:"赌狗,十赌九输。"

"您不也做这行?"我小声问。

表叔脸一沉:"有区别。我玩技术,他们赌运气。我从不碰赌具——骰子、轮盘那些。"

"走吧。"表叔脸色阴沉,拉着我快步离开了机动窝子。

走出居民楼,街道两旁的温州服装城、福建电器城霓虹闪烁不停,一群打扮入时的年轻人从肯德基走出,谈论着刚播出的《新白娘子传奇》。

"带你看个新玩意儿。"表叔拉我拐进小巷。

巷尽头是家"电脑信息培训中心",铁门紧锁。表叔轻轻敲了三下,停顿,再敲两下。门开条缝。

"找马哥。就说老表来了。"

门缓缓打开,里面是个简陋大厅,摆着十几台486电脑,屏幕发出幽绿色光。几个年轻人对着屏幕敲击键盘,像在聊天。

迎接我们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瘦高个,戴着厚眼镜,脸上带着股隐约的傲慢。

"小马,好久不见。"表叔拍拍他肩膀。

"表哥,今儿怎么来了?"被叫做小马的年轻人笑容谦和,"这位是..."

"我侄子,带他来开眼。"

小马点头,领我们穿过大厅来到里间。这里几台更高端的电脑,屏幕上闪烁着绿色字符和简陋图形。

"这是什么?"我问。

"互联网。"小马神秘一笑,"表哥,这玩意儿是未来大趋势,比您那行当赚钱多了。"

表叔皱眉:"小瞧我们这行?"

小马连忙摆手:"哪敢!意思是,传统迟早被新技术取代。您看这个。"

他敲几下键盘,屏幕上出现个简陋网页,上面一个虚拟牌桌,几个卡通人物。

"我们开发的网络扑克游戏,还在测试,"小马推推眼镜,"玩家在电脑上就能玩牌,不用出门,不怕抓,而且..."声音降低,"我们能控制谁输谁赢。"

表叔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这玩意儿真行?"

"绝对行!"小马兴奋地说,"等明年普通人能上网,这就是咱们的摇钱树!现在投一万,明年翻十倍都有可能!"

表叔不置可否。我们又聊几句,告辞离开。

"那玩意儿真有市场?"路上我问。

"谁知道呢?"表叔深深吸气,"不过小马说对一点,技术在变,手段在变,人性不变。赌瘾这东西,只要人类存在,它就存在。"

夜深了,街上人逐渐稀少。路过新建的人民公园,灯光璀璨,喷泉在彩灯下变幻色彩。公园门口停着几辆警车,一群警察正盘问几个衣衫不整的男女。

"扫黄。"表叔嗤笑,"雷声大雨点小,走过场。真正大鱼,警察都不敢碰。"

沿着新修的柏油路往东走,两旁刚栽的法国梧桐还很纤细,需要竹竿支撑。远处,几栋高层建筑拔地而起,在夜色中像孤岛。

"新开发的小区,一平米三千多,"表叔叼着烟,"号称'中国第一批高级住宅',连马桶都进口的。"

"谁住得起?"

"做梦的人。"表叔冷笑,"一套少说二三十万,工薪阶层十辈子攒不下。但就有人往里扑,宁可借高利贷也要买'面子房'。"

路过"万紫千红歌舞厅",门口停着几辆桑塔纳2000和帕萨特,几个抹得油光锃亮的男人搂着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进出。

表叔说这类地方表面是歌舞厅,实际暗设各种赌局,专做暴发户和官员生意。玩的都是大的,动辄几万几十万,输了可以赊账,但指定时间必须还,否则后果严重。

"那边穿红裙的,上月还在服装厂做流水线,"表叔指着个妖艳女孩,"月薪三百多,现在陪客一晚上就有这数。"

"她们...就是..."我吞吞吐吐。

"各有难处。"表叔语气罕见地温和,"谁不想好日子?可现在,老实干活的哪有投机的赚得多?"

绕道而行,穿过破旧老街。我们最后一站是火车站附近的废品收购站。

破旧铁皮房里挤满了人,大多衣衫褴褛,操着各地方言,围着几张简易木桌下注。

赌注很小,有的仅几毛钱,但每个人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压上了全部身家。

"外地民工,"表叔解释,"白天搬砖盖楼,晚上赌两把,想暴富回老家盖房娶媳妇。结果,大多连路费都输了。"

巷子深处突然传来喧哗。我们赶过去,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周围人看热闹,没人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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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出老千!"一个男人揪住另一个衣领,拳头雨点般落下,"把钱吐出来!"

"老子凭本事赢的!"另一个满脸是血,仍嘴硬。

表叔拉我快步离开:"别看了,天天上演,看多了心会硬。"

走向火车站,夜已深沉,行人寥寥。偶有醉汉踉跄而过,嘴里念叨着不成句的话。

过了铁路桥,表叔突然停住脚步,视线凝固在前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桥栏杆外侧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摇欲坠。

"那不是......"我认出那人影正是刚才在机动窝子看到的输光房子的男人。

表叔脸色骤变,撒腿就跑:"不好!"

当我们冲到桥下时,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表叔连外套都没脱,纵身跃入漆黑的河水中。

岸边湿滑,我不敢贸然下水,只能焦急地等待。月光下,表叔的身影在水中挣扎,终于拖着一个人影向岸边游来。

我赶忙伸手帮忙,合力将人拉上岸。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正是机动窝子里那个输掉房子的中年人。他胸前别着朵白花,像是特意准备的。

表叔翻身而上,掐人中,做人工呼吸,翻过他的身子拍背,但男人已经没了呼吸。

"妈了个巴子的!"表叔一拳砸在泥地上,水珠从他发梢滴落,"晚了一步......"

远处传来狗吠声,附近小区的保安闻声赶来,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晃动。

表叔拉着我快步离开现场,钻进一条小巷,避开了可能的麻烦。

回去的路上,表叔浑身湿透,却固执地往前走,拒绝了我打车的提议。

初夏的风吹来,带着丝凉意,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沉重。

我偷偷观察表叔的脸——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的他,此刻眉头紧锁,嘴角绷成一条直线,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愤怒和无奈。

"表叔,"我终于开口,"您今天带我看这些...是为什么?"

表叔停下脚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面孔在月光下如同一尊雕塑。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

"告诉你这行的阴暗面。"他望向远处高楼的灯火,"技术这东西,是把双刃剑。玩得好,能保命;玩得不好,害人害己。"

他脱下湿透的外套,甩了甩水:"赌桌上的每一分钱,背后可能是一个家庭的血泪。"

他看向我,眼神难得柔和:"带你入行,不是教你害人,是让你懂得自保。

夜色中,表叔湿漉漉的身影显得格外疲惫,却挺拔如松。在他冷峻外表下,或许藏着并不那么冷漠的心。

"十赌九输,这是铁律。"表叔没看我,自顾自地说,"我不想你沾真正的赌,那是无底洞。学牌技,是为了在这世道多一分保障,不是为了把人往死路上推。"

"可您...不也靠这个赚钱吗?"

表叔盯着我看了半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知道我为啥只对付老熊那种人吗?因为他们不缺这几千块,输了最多肉疼几天。那些小老百姓,真穷苦人,我从不碰。"

他转身,声音变得严肃:"江湖有句话——不骗穷人,不害亲友,不做缺德事。我活这岁数还能睡得安稳,就因为守住了这条线。"

我们沉默着走回家,各怀心事。表叔湿淋淋地回屋换衣服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出神。

今天所见的一切如同碎片般在眼前闪过——被诱骗的孩子,迷失自我的妇女,绝望跳桥的赌徒......

明白了表叔的用意。他带我看这些,是让我认清这个迅速变革的世界有多残酷,以及如何在残酷中保持一丝良知。

窗外不远处传来货运火车的汽笛声,低沉而悠长,像一声叹息。

九十年代中期的城市,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家破人亡;有人搭上时代的快车,有人则被无情地碾在车轮下。

而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站在时代浪潮中,试图找到自己的方向。

我抬头望着满天繁星,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表叔今天带我看的,远比所有牌技训练都重要得多。因为它不是关于手法,而是关于人心。

技术无罪。用心有别。

夜风渐凉,带来远处工地的灰尘气息。

我起身回屋,却发现表叔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夜空。月光洒在他刚洗过的头发上,滴落的水珠反射着微光。

他咳嗽了一声,没回头,只是低声说:"去睡吧。明天还得练牌。"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表叔的背影如此单薄。他看似强硬不近人情的外表下,或许隐藏着我尚不能完全理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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