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

第139章 墨污春深(权谋线)(1 / 1)

御案之上,宣纸莹白如玉,一方端州紫石砚内,墨光湛然。魏嬿婉素手纤纤,执着御赐松烟墨,于砚池中徐徐推转。窗外柳絮纷飞,偶有数点随风卷入,沾于她鸦青鬓角,亦不自知。

墨色渐浓时,殿外忽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皇上…”进忠悄步至珠帘外,躬身细禀,“鄂中堂候旨觐见。奴才瞧着……鄂中堂咳疾甚剧,立身不稳了。”

皇上眉峰微蹙,目光未离折本,沉声道:“宣。”

珠帘高卷,二小监左右掖着鄂尔泰,颤巍巍步入殿中。昔年与张廷玉分庭抗礼的股肱重臣,今已耄耋龙钟,花白的辫梢散乱地贴于汗涔涔的颈后,眸光散漫无着。

“臣……咳咳……臣鄂尔泰……恭请……圣躬万安……”他挣扎欲行大礼,双膝甫沾金砖,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呛咳,伏在地上,肩背剧颤,袖口已洇上点点暗红血沫。

皇上抬眼阶下,簇新石青褂上,仙鹤补服虚虚荡荡,笼着一具嶙峋瘦骨,半晌,方淡淡道:“扶鄂卿起,赐座。”

“鄂卿老成持重,为国事劬劳一生。朕观卿形容,似比前番觐见又清减了些。年事已高,当善自珍摄为是。”

鄂尔泰喉头滚动,浑浊的老眼中微光一闪,旋即黯淡,复挣扎欠身道:“老臣……昏聩衰朽,沉疴缠身……蒙皇上垂询,感……感戴天恩……只是……朽木之躯……”喘息加剧,枯指无意识抠紧膝头袍服,“残灯……余烬,唯……唯恐时日无多……再难为皇上分忧……”

皇上略一颔首:“卿心系社稷,朕素知之。今日强撑入宫,必有要务?”

鄂尔泰喘息稍平,眼珠迟滞一转,猛地盯向御案旁那抹素影。强提一口气,紧攥圈椅扶手,声嘶断续:“河工……傅恒……改道深浚……耗费……何止百万!朝野……物议汹汹……”又是一阵呛咳,勉力压下,枯槁的面容涨得紫红,“当日……张廷玉、高斌……老成谋国……力主堵筑旧堤……岂料……岂料竟有后宫妇人……妄言‘疏胜于堵’……蛊惑圣听!祖宗家法……煌煌在上……咳咳咳……牝鸡司晨……国之……大忌!”

“嗒啷”一声脆响!魏嬿婉手中那方沉重的御墨,竟失手坠入砚池深处!几点乌星正污了朱批‘严查’二字,将那朱砂凛冽,化作一片污黯。

鄂尔泰乃满臣魁首,张廷玉为汉班领袖,二老势同冰炭,经年累月,非因政见相左,竟可一语不交。天子深忌权臣势大,然观其彼此牵制,恰如太极两仪,微妙维系朝堂之衡,故留之互为掣肘,坐收渔利。

今鄂尔泰此番疾言厉色,句句直指河工,字字牵扯后宫,落于圣听,岂真为河工歧见?只怕天子心中早已生疑:此老久掌枢机,位极人臣,渐生骄横之气,竟将天子独断之权,视作臣工可议之事!动辄抬出祖宗成法,字里行间,隐然有胁迫君上、指摘宫闱之意!此诚大不敬!

念及此,魏嬿婉眼波急转,慌忙离了绣墩,深深福下身去,螓首低垂,钗环微颤:“臣妾御前失仪,污损御批,罪该万死!更……更搅扰圣上与鄂中堂议政……臣妾惶恐无地,恳请告退……”

皇上抬手止住其言,慢条斯理自袖中抽出一方明黄云龙暗纹罗帕,细细揩拭指尖墨星,声调平缓得令人心悸:“鄂尔泰,雍正六年,苏北水患滔天,卿时任江苏巡抚,所呈奏折,朕倒还记得几句。”帕子随手一抛,轻覆于金砖之上鄂尔泰咳出的血污旁,“折中言道:‘堵筑仅解燃眉,深浚方为治本,功在千秋’——鄂卿当时高论,莫非也受了哪家‘牝鸡’指点?”

鄂尔泰喉头咯咯作响,灰败的老脸血色尽褪。

“朕今日倒要请教,”皇上缓缓起身,踱下御阶,玄青缎面皂靴稳稳踏过那方沾染血污的罗帕,停在鄂尔泰面前。微微俯身,沉水香的清贵气息混着森然威压,兜头罩下,“当年卿力主疏浚,得先帝朱批嘉许,便是社稷栋梁;今日傅恒承卿旧策,兴深浚之功,便成祸国殃民?当年卿奏折之中,盛赞家中老母‘虽为寒门妇人,然明理持家,见识不让须眉’,彼时便是贤德;今日朕之嫔妃,忧心淮扬春汛将至,黎庶悬釜待炊,道一句疏浚之利,便是牝鸡司晨,干政乱朝?”

“这煌煌大清的曲直是非,乾坤纲纪,几时轮到臣下来替朕定夺了?嗯?”

“皇上!”鄂尔泰浑身筛糠般抖颤,补子上象征一品文臣的祥禽,随其喘息扭曲翻腾,恍若垂死。

“皇上明鉴!河工大计..咳咳…臣岂不知疏浚之利?张廷玉…张衡臣!”他骤然抬手指向虚空,“彼等但求维稳,固守旧堤,全不顾淮扬万顷良田岁岁浸于黄汤!然则——此等庙谟国策、朝野臧否,纵有万般争议,亦当由衮衮诸公于朝堂辩之!岂容…咳咳咳…岂容宫闱妇人置喙于御前?!”

“啪!”

一份奏折裹挟劲风砸在鄂尔泰膝前,震得其砗磲顶戴簌簌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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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衮衮诸公!且看你鄂家‘诸公’办的差!”皇上指尖几乎戳裂奏本,“甘肃八百里加急!尔亲侄鄂昌——钦点屯田督办!拨予流民籽种银,彼与州县蠹吏勾连,竟敢贪墨六成七!饥民剜草根掘观音土充饥,尔鄂府席上可少一味熊掌?!更可恨者——白莲妖孽已煽惑流民!说什么‘官仓鼠雀肥,黎庶骨肉销,待到混沌开,白莲涤九霄’!甘凉千里沃野,饿殍塞途,邪教横行!尔这双老眼,盯妇人倒是雪亮,视家国豺狼反倒瞎了不成?!”

养心殿内,一时静得骇人。鄂尔泰额上冷汗涔涔,涕泪纵横。挣扎着,拼尽残存气力,竟自椅上滚落,匍匐于冰凉金砖之上,花白的头颅深深叩下,官帽跌落,露出稀疏灰发,顶戴砗磲珠子滚出老远,瑟瑟然停于御阶之畔。

“臣……臣……万死!咳咳……咳咳咳……” 他伏地哀鸣,声若老鹤泣血,枯指死死抠着砖缝,指节青白,“臣……教侄无方,家门不幸……竟出此等……咳咳……蠹国孽障!臣……昏聩至此……上负皇恩,下愧黎庶……臣……罪该万死……求皇上……咳咳咳……重重治罪……以正……朝纲……”言至此处,气若游丝,暗红的血沫复自嘴角汩汩渗出,滴落于明黄罗帕之上,更添怵目。

御座之上,又半晌,皇上缓缓开口:“罢了。”

“念在卿……曾为社稷出过死力,鞍前马后,微有劳绩。更兼……年逾古稀,沉疴在身,形销骨立。朕…亦不忍睹卿如此。”

皇上不再看他,视线投向殿外纷飞的柳絮:“尔今日强撑病体,巴巴觐见,总非只为指摘一嫔妃?若真有紧要军国事,趁尚有气息,速速奏来。若只此陈词滥调,或为那不成器的侄儿求情,就趁早回去,好生将养残躯罢!”

此言如鞭笞骨。鄂尔泰周身悚然,知此乃皇上念及旧勋,予其最后体面,亦是末路之机。他挣扎欲起,终被两个股栗小监半搀半按,复归于圈椅。

“臣……臣万死之余……岂敢……咳咳……再存私念?鄂昌罪孽……自有国法……咳咳……昭彰……臣……臣此番冒死觐见……实为……实为西南苗疆……之事……”

他艰难咽下喉间血沫,眸中竟似回光返照,迸出焦灼:“自……自雍正爷……与臣等……力行改土归流……苗疆诸部……虽……虽大体归化……然……然深箐密林之内……犹有……咳咳……数股顽苗……恃其地险山恶……勾结……勾结前朝废黜土司余孽……近岁……屡犯驿道……劫掠官廪……尤……尤可虑者……彼辈似与……与川滇流窜之私矿亡命……暗通款曲……啸聚山林……渐成肘腋之患……地方奏牍……隐现‘九股苗复炽’之语……咳咳咳……”

“臣……臣恐其……养痈遗患……若待其羽翼既成……勾连蔓延……恐非……非一州一县之祸……实将……动摇……西南……咳咳……改土归流之根基!故……故臣斗胆……伏惟……圣躬……早……早简干员能吏……或施怀柔……或行雷霆……务求……务求殄灭于……萌蘖之初!此……此乃臣……垂死……泣血……肺腑之言……伏惟……圣裁……”

言毕,形神俱散,瘫软椅中,气息游丝,惟余出气。涣散的目光茫然投向殿顶藻井,仿佛那未竟的西南之忧,已随残魂一缕,飘然远逝。

皇上指尖于紫檀扶手轻叩两记,方道:“西南苗疆,癣疥之疾,然星星之火,亦可燎原。鄂卿所虑,不无道理。此事,朕自有区处。进忠——”

“奴才在!” 进忠疾趋数步,躬身屏息。

“鄂中堂精力已竭,不宜再劳。你亲带稳妥人,好生搀扶,用朕暖轿,送鄂卿回府将养。传太医院院判随侍,务要尽心。”皇上顿了顿,声微冷,“告与抬轿的,脚下稳当。鄂卿……经不起颠簸了。”

“嗻!奴才谨遵圣谕,定当万分经心!” 进忠领旨,与二小监趋前,翼翼然搀起那几无知觉的老臣。

鄂尔泰头颅低垂,顶戴倾侧,花白稀疏的发辫拖曳于金砖之上,昔日威仪荡然无存,如朽木般被半扶半抬,挪出殿门。

珠帘轻晃,殿内复寂。魏嬿婉早已悄然奉上一盏新沏雨前龙井,素手托着定窑白瓷盖碗,柔声道:“皇上息怒,喝口热茶润润喉罢。龙体要紧,为那等老悖昏聩之人气伤了身子,不值当。”眼波流转,觑着皇上眉宇间戾气稍敛,忽地抿唇一笑,如春水初绽。

皇上接过茶盏,掀盖轻啜,瞥见其笑意,问道:“何事发笑?”

魏嬿婉眼睫低垂复抬,眸中波光潋滟,尽是钦仰:“臣妾所笑者……适才皇上申饬鄂中堂时,那等乾纲独断、睥睨六合的威仪,真真是龙章凤姿,天威凛凛!此方为九五至尊、昊天子应有之气象!”

“臣妾未得幸御前时,也曾暗忖,那金銮殿上的万岁爷,该是何等光景?定是言出法随,如山岳巍峨,似日月昭彰……今日亲见天颜震怒,方知雷霆之威,动于九天,慑服人心,竟胜臣妾所想百倍!”言罢,面上飞起淡淡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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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嘴角微不可察一动。

魏嬿婉话锋轻转,语带忧戚:“只是……臣妾观鄂中堂方才情状,面若死灰,气息如缕,咳血不止,恐……恐是油枯焰尽,大限临头了。”她幽幽一叹,“终是……股肱……”

“哼!” 茶盏被重重顿于御案,“老而不死,是为贼!人至耄耋,不知进退,罔顾尊卑,恋栈权位,倚老卖老,便是祸端!时辰既至,当阖目瞑然,强撑此朽骨残躯,徒惹厌憎!天道有常,岂是人力可强挽?”

魏嬿婉心头微凛,面上愈发恭谨:“皇上圣明烛照。只是…方才臣妾听鄂中堂话里话外,于那张廷玉张中堂,似亦积怨颇深。臣妾后宫妇人,于前朝懵懂,却也略知‘制衡’二字。想鄂、张二公,一满一汉,恰如太极殿前石狮,左右相峙,彼此牵制,方显安稳。今鄂中堂若真…那张中堂独掌文华,门生故吏遍植朝野,长此以往……”

皇上目光骤深,殿内复凝。

值此微妙静默,殿外陡然响起一阵仓皇的足音!珠帘哗啦掀开,进忠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扑跪在地:“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鄂……鄂中堂他……他……”

皇上霍然起身,厉声喝道:“慌什么!鄂尔泰怎么了?!”

进忠以头抢地:“奴才……遵旨,用暖轿送鄂中堂出宫。刚……刚过乾清门,行至隆宗门甬道……鄂中堂忽……身子剧颤,猛地……呕出一大口黑血!喷……喷得轿帘俱赤!奴才等慌忙停下……人……人已……已气绝了!”

“什么?!” 魏嬿婉掩口低呼。

皇上身形微微一晃,随即站稳,他缓缓坐回御座,沉默了足有半盏茶功夫。

“传旨。”

“大学士、军机大臣鄂尔泰,积劳成疾,薨于宫禁。念其三朝旧勋,宣力有年,于苗疆改土归流诸务,不无微劳,着加恩,按大学士例赐恤,赏内帑银五千两治丧,赐陀罗经被,入祀贤良祠,谥‘文端’。”

“其生平功过,着国史馆秉公撰拟,以彰朝廷是非之公。”

旨意宣毕,皇上语气一转:“鄂尔泰既薨,其所遗大学士员缺,并领班军机大臣之责,着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讷亲,即日补授!晋保和殿大学士,入值军机处,掌枢要,总揽机务!其班次位序,列于张廷玉之上!”

“张廷玉年事亦高,翰林文章,朝野清望,仍须仰赖衡臣维系。着其专心编纂《世宗宪皇帝实录》,其余繁剧,讷亲多担待些罢。”

此言一出,张廷玉权柄,已为新贵讷亲悄然架空。皇上目光掠过阶下犹带墨污的奏本与血迹,殿外,柳絮依旧纷扬,无声无息,覆了宫阶。

暮色渐染,宫墙夹道中光影朦胧。魏嬿婉方从养心殿那金碧辉煌的殿阁中步出,点翠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莲步轻移,在鬓边微微摇曳。她略侧了首,对着紧随身侧的澜翠吩咐:“去,将那养心殿里透出的风,仔细裹了,悄悄递进慈宁宫门里去。太后娘娘…想是正等着这缕风,闻之,必是心顺意畅。”

澜翠垂首敛目,低声应了个“是”。

这边春婵早已上前,稳稳扶住了魏嬿婉的玉臂。主仆二人沿着朱甍碧瓦下的宫道,迤逦往永寿宫方向行去。

春婵忍不住凑近了些,压低了嗓子笑道:“主儿今儿这步棋,真真是妙到毫巅!一举手,竟得了三桩功德,奴婢瞧着,真真是再没比这更周全的了。”

“呵…”魏嬿婉扶了扶鬓角,“皇上今日对鄂尔泰的手段,对讷亲的拔擢,对他张廷玉的明升暗降……桩桩件件,他焉能看不透?如今汉臣亲眼目睹天子乾纲独断、厌弃老臣恋栈的雷霆之威,再想想自家那些盘根错节的干系、子弟门生的前程……”

她缓缓收住脚步,停在永寿宫月洞门前。庭院里几株西府海棠初绽,粉白的花瓣在风中零落,沾湿了阶前青苔。

“这朝堂的风向,要开始转了。”

“他们今日心惊,明日便会惶恐,待到后日……自然就知道该往何处寻一条生路,该求到谁的门下,方能保得身家性命,乃至……青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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