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姐在西半截村是棵常青的梧桐树,无论阴晴寒暑,家门口总围着三五成群的乡邻。她生得敦实,两条辫子甩在背后像两条黑油亮的麻花,笑起来眼角堆起的褶子里都盛着暖意。
谁家里婆媳拌了嘴,谁地里的麦子生了虫,都爱往她院里跑,门槛被踩得凹下去一小块,木头上嵌着层油亮的包浆。
开春时节,五姐家的篱笆刚冒出绿芽,就有人端着饭碗来串门。张家婶子捧着粗瓷碗蹲在石磨上,讲着东头李家的新媳妇;李家大爷坐在马扎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五姐总在灶台和院子间穿梭,手里颠着炒菜的锅铲,嘴里还能搭着话:“他三婶你别气,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明儿我去说说她。” 话音未落,已端出一碟刚腌好的萝卜条,往每个人手里塞两根。
农闲时的午后,五姐家的堂屋就成了牌局。八仙桌上铺着块褪了色的红绒布,够级扑克甩得啪啪响。
五姐总坐北首的位置,左手捏着牌,右手时不时往嘴里丢颗炒花生,出牌时眼疾手快,嗓门也亮:“三个 A 带俩王,谁能管?” 输了牌从不急眼,反倒笑着往赢家手里塞块水果糖;赢了就把筹码换成瓜子,分给围观的孩子。
若是玩保皇,她总能精准摸透每个人的牌路,却从不拆穿新手的小把戏,只在散场后拉着人说:“下次记着,这牌得这么出。”
村里人最稀罕的,还是五姐那双常年光着的脚。清明刚过,冻土一化,她就把棉鞋收进柜子,光脚踩在院里的青砖地上。
那双脚板像两块被日光晒透的老榆木,泛着健康的酱色,脚底结着层厚厚的茧,走在碎石路上稳稳当当,连尖刺的蒺藜都扎不透。
有回村东头的二柱子打赌,说五姐不敢光脚踩过晒谷场的碎玻璃,五姐二话不说,提着布鞋就走了过去,脚底板连道白印都没留下,惊得二柱子当场认输,买了两斤糖果谢罪。
夏天暴雨过后,她踩着泥泞去田里看苗,泥水没过脚踝也浑不在意,回来时裤脚卷到膝盖,赤脚在青砖地上一跺,能溅起细小的泥星子。
秋天收玉米,她光脚穿梭在玉米地里,枯黄的叶片扫过小腿,她哼着小调把玉米棒子往筐里扔,脚底板被玉米根硌出红印,过会儿就消了。
只有到了冬天,冻土能冻裂石头,她才舍得穿上棉鞋,却总念叨:“还是光着脚舒坦,接地气。”
有回邻村唱大戏,她带着一群孩子光脚走了二里地,路上遇到条小河,她背起最小的娃就蹚了过去,河水漫到膝盖,她的脚在鹅卵石上踩得稳稳的。
孩子们都喊她 “赤脚大仙”,这名号就这么传开了。西半截村的人都说,五姐的脚像块宝,踩过的地都长庄稼,她走过的路,连石头都带着暖意。
五姐第一次把女婿李建国领进门时,王家庄的风都带着点试探的意味。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建国穿着件军绿色大衣,扛着两大箱东北特产站在院门口,脸红得像院里的红灯笼。
“叔,婶子,我叫李建国,东北来的。” 他一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把五姐家的芦花鸡都惊得扑腾了几下。
大姐的小叔子蹲在门槛上抽着烟,眯着眼打量这个未来的侄女婿。陈家屯的楼房空着不住,偏要往王家庄挤,这在村里是头一遭。
“你这小伙子,放着楼房不住,图啥?” 大姐的小叔子的话里带着点审视,建国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笑了:“我丈母娘一个人住着孤单,我过来能搭把手。”
这话听得五姐心里一暖,赶紧往屋里让:“快进来暖和暖和,外面冻坏了。”
晚饭时,建国把带来的酸菜拿出来,非要露一手。他系着五姐的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忙活,剁肉馅的声音咚咚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我们东北人做菜实在,就喜欢大油大盐,你们别嫌弃。”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锅里倒了半瓶豆油,金黄的油花溅起来,把旁边看热闹的外孙女吓得直躲。
第一口酸菜饺子进嘴,四哥突然拍了下桌子:“这味儿地道!比城里饭馆做的强!” 建国嘿嘿笑着给五姐夹了个饺子:“妈,您尝尝,我特意少放了盐。”
这声 “妈” 喊得自然,五姐的手顿了下,眼圈突然就红了 —— 自从老伴走后,家里多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夜里建国睡在东厢房,五姐听见他半夜起来好几次。后来才知道,他是怕外孙女踢被子,悄悄过去掖了三回。
第二天一早,五姐看见院里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柴火垛码得整整齐齐,屋檐下的冰棱都被敲掉了 —— 建国天不亮就起了,说东北有规矩,上门得给长辈干活。
开春后,建国在镇上找了份修农机的活儿。每天天不亮就骑着那辆二手摩托车出门,晚上回来总不忘捎点东西:给五姐买的降压药,给大外孙女买的橡皮,给小外孙女捎的糖葫芦。
有次五姐嗔怪他乱花钱,他挠着头说:“妈,我挣钱就是给家里花的,您别心疼。”
那年麦收,五姐的老寒腿犯了,疼得下不了地。建国请了三天假,一个人把两亩地的麦子割完了。他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淌,把黄土都洇出了深色的印子。
大嫂路过时看见了,蹲在地头递给他瓶啤酒:“你这女婿,比亲儿子都强。” 建国灌了口啤酒,抹了把脸笑:“我丈母娘把闺女养这么大,我多干点是应该的。”
端午节包粽子时,五姐教建国用芦苇叶。他笨手笨脚的,包一个漏一个,糯米撒了一地。
小外孙女趴在桌边笑:“姨父是个笨蛋。” 建国把孩子抱起来举过头顶:“等你长大了,姨父带你去东北看冰雕,比这粽子好玩多了。”
五姐看着他们闹,手里的粽叶突然就包不下去了 —— 老伴在世时总说,家里得有个男人撑着才像个家。
有天夜里,五姐突发心绞痛。建国背着她往镇医院跑,三里地的路,他跑得比救护车还快。
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就危险了,建国守在病床边,用热毛巾给五姐擦手,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五姐醒来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心疼地说:“你这孩子,咋不知道歇歇?” 他握着五姐的手说:“妈,您没事比啥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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