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个半大的孩子，最大的不过比他高半个头，最小的还得踮着脚才能稳住手里的小木桶。

他们光着脚丫踩在青灰色的滩涂上，脚踝处沾着湿泥，像裹了层暗绿色的苔藓。

木桶是用胡杨木挖的，边缘被海水泡得发涨，泛着油亮的光。

孩子们弯腰时，桶沿几乎要碰到水面，浪头卷过来，溅起的水珠打在他们晒得黝黑的脊背上，瞬间就被晒干，留下星星点点的白痕——那是海水蒸发后留下的盐粒。

“喂！”兰达尔把海鸟忘在了脑后，踩着软乎乎的滩涂追过去。

脚下的泥像活物似的，脚陷进去时会发出“咕叽”的轻响，拔出来时又带着股韧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拽他的脚踝。

他低头看，滩涂表面有些粗糙的沙粒轻轻刮过，浪水漫上来时，这些纹路就会被抹平，退下去时又重新显出来，反反复复，永不停歇。

领头的孩子叫阿石，额前留着一绺被海风揉乱的头发，看到兰达尔跑过来，手里的木桶顿了顿。

他不认识这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外乡孩子，早上卸车时见过，听部落里的大人说，阿古帕部落的人要搬来青石滩。”

“你们是阿古帕部落的人吧。”阿石的声音带着海风的粗糙。

“小心这滩涂上那些个腥臭的东西划脚。”

兰达尔果然觉得脚下一沉，半个脚掌都没进了湿泥里，他慌忙稳住身子，盯着阿石手里的木桶：“你们在做什么？这些水不是不能喝吗。”

阿石旁边的小姑娘阿禾蹲下身，用桶沿舀起半桶水，海水晃荡着，映出天上的云影，碎成一片晃动的银。

“这是要拿来腌肉的。”

她的辫子上系着根红绳，被海风扯得直往后飘，“你看那边。”

兰达尔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三头牦牛站在离海水稍远的沙地上，背上架着对半剖开的大木桶，桶口用柳条编的盖子挡着，防止颠簸时水洒出来。

另外几个稍大的孩子正忙着调整木桶的绳索，其中一个往牛背上搭了块粗麻布，大概是怕木桶磨破牛背。

“腌肉？”兰达尔皱着眉，他只知道有钱人家才能用盐腌肉。

“不能喝吃的水却能拿来腌肉，那腌过的肉还能吃吗？”

阿石“嗤”地笑出了声，把木桶往滩涂上一放，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水面。

一圈圈涟漪荡开，惊得几只透明的小虾米慌慌张张钻进沙里。”

“洗干净不就能吃了。”他拿起一块被浪冲上岸的贝壳，往水里一扔，“你没吃过肉干啊？”

兰达尔犹豫着。

爱宝姐姐说海边危险，可阿石他们天天在这里，看起来也没什么事。

他悄悄蹲下身，学着阿石的样子，指尖刚碰到水面，就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比山涧的泉水凉多了，像是掺了冰碴子。

阿禾歪着头看他，辫子上的红绳扫过沾着泥的膝盖，“海水直接吃会涩得你舌头发麻。”

兰达尔咬了咬嘴唇，还是飞快地用指尖沾了点水，赶紧缩回来。

指尖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他把手指凑到嘴边，轻轻舔了一下。

就在舌尖碰到水珠的那一刻，一股尖锐的咸味猛地炸开。

像是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粗盐，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有股说不出的涩味涌上来，顺着喉咙往下钻，像是吞了口沙子。兰达尔“呸呸”地吐着口水，脸皱成了一团，眼泪都差点被呛出来。

“怎么样？”阿石笑得直不起腰，“不是骗你吧？这海水啊，比咱们腌肉的盐卤还咸。”

兰达尔使劲吐着嘴里的涩味，好半天才缓过来：“怎么会这么苦。”

草原用的盐都是外面买来的，每当有商队前来，部落就会大量交换粗盐。

“听部落的老人们说，海里住着盐神呢。”据说外面的人吃的雪花盐就是海水做的。

阿禾捡起一块烂了海菜，烂海菜像小船似的漂了漂，“盐神把盐撒在海里，所以海水就咸了。”

她说着，提起自己的小木桶，往牛背的大桶那边走，“我们今天还得运好多海水回去，不和你们说了。”

兰达尔跟在她身后，脚底下的滩涂越来越硬，大概是离海水远了些，泥里混着沙粒，踩上去咯吱响。

他看到阿禾把桶里的海水倒进大木桶时，牛“哞”地叫了一声，甩了甩尾巴，像是嫌水晃得它不舒服。

“是啊。”阿石也跟了过来，把桶里的水倒进去，木桶里的水已经没过一半，晃悠时能看到水底沉着些细沙，“今年雨水好，草场长得旺，部落的牛羊比往年多了三成。上供给头领的牛羊送走后，还剩下几万只老羊和公牦牛呢。”

他说着，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阳光把他的胳膊晒得黝黑，汗珠滚下来，在胳膊上划出一道道白痕。

“这么多公牛羊，总不能天天养着，杀了用海水腌过，就能挂在毡房的梁上，能存到明年春天呢。”

兰达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部落的方向，青石部落的毡房像一朵朵白蘑菇，散落在离滩涂不远的坡地上。

爱宝看到不少毡房外搭着木架，架子上已经挂了些切好的肉条，肉条表面亮晶晶的，和她们在西阳城晒虾干一样。

“海水怎么腌肉？”兰达尔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

家里做牦牛干是粗盐抹在肉上风干，从没听说过用海水的。

“把肉切成条，放进大缸里，再把海水倒进去，没过肉就行了。”

阿石说着，又提起小桶往回走，“不过海水得先晒几天，让水少一些，盐多一些，不然腌不透。你看那边。”

兰达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滩涂边缘摆着十几个大陶缸，缸口敞着，里面盛着半缸浑浊的水，水面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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