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压弯了紫竹,积雪从琉璃瓦当上滑落,在首长小院的青石板上碎成玉屑。叶徽跪坐在黄花梨木云纹案几前,指尖轻抚越窑青瓷盏的冰裂纹开片。盏中当归羊肉汤腾起的热雾里,沉浮着枸杞与陈皮细丝,将他的眉眼氤氲成水墨画里的远山。
"小叶啊,尝尝这个。"陈老首长用象牙包银的公筷夹起一只玲珑剔透的饺子,轻放在他面前的钧窑天青釉碟里,"家里厨子特制的冬笋鲜虾馅,面皮里揉了茯苓粉,最是安神。"
那饺子形如新月,边缘捏出二十四道细褶,恰合节气之数。皮子透出淡淡的秋香色,隐约可见内里胭脂红的馅料。叶徽却没有动筷,他的目光掠过满桌按《饮膳正要》古法调制的二十四色饺宴,最终凝在陈老右手边那碟翡翠饺子上——碧绿面皮上竟用竹炭粉点出松针纹,精致得像是御膳房的手笔。
"首长最近是否寅时易醒?醒后心悸如擂鼓?"叶徽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窗棂上的积雪。
餐厅里的地暖似乎骤然失了温度。站在博古架旁的警卫员小周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枪套暗扣,陈墨手中盛汤的甜白釉缠枝莲碗猛地一斜,几滴清汤溅在苏绣桌布上,晕开几朵透明的梅。
老人夹饺子的银筷在空中顿了顿,筷尖一滴香醋坠入青瓷醋碟,激起细微的涟漪。"年轻人眼力毒啊。"他笑着指了指眼下的青黑,"这把年纪了,难免有些睡不踏实。"
叶徽端起霁蓝釉茶盏浅啜。正山小种的松烟香在舌尖漾开,却盖不住尾调那丝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盏底与檀木案几相触时,他指尖在杯足隐蔽处轻轻一蹭——釉面有细微的颗粒感,像是沾了未融的霜。
"茯苓安神不假,但与您正在服用的丹参滴丸相克。"叶徽用乌木镶银筷尖挑开面前饺子的面皮,露出内里珊瑚色的虾茸,"虾肉发物,会勾动您左膝旧年的弹伤。"
陈老脸上的笑纹渐渐凝固。窗外一阵风过,吹得那株百年老梅的枝丫在窗纸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我吃的都是保健组配的营养剂,哪来的丹参......"
"西窗下第三盆素心兰。"叶徽截住话头,眼睛仍盯着饺馅里半透明的笋丁,"土表有赭石色药渣,是丹参配伍三七后的特有色泽。今早您泼在石榴树下的茶根里,我还看见未化尽的滴丸薄膜衣——德国拜耳药厂的特有工艺,国内301医院上月刚引进。"
餐厅里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水声。陈墨手中的錾花银汤勺"当啷"掉进汤碗,她仓皇抬头时,正撞上叶徽古井般的眼睛。那双眼此刻像极了祖父珍藏的《寒山拾得图》里,老僧看透红尘的一瞥。
"小叶。"陈老缓缓搁下筷子,青筋虬结的手背上浮现出淡褐色的老年斑,"你比医疗专家还心细如发啊。"
叶徽起身走向那碟翡翠饺子。碧玉般的面皮用嫩苋菜汁调和,馅料透出诡异的暗红色。他夹起一只置于白瓷盘中,乌木筷沿着褶皱中线缓缓剖开,露出内里掺着山楂糕的羊肉糜。
"苋菜调面,羊肉馅里拌了承德野山楂制的蜜饯。"他忽然用筷尖挑起馅料中一粒芝麻大的黑籽,"厨子是新聘的?"
陈老眼中精光暴涨:"老张回河北奔丧,临时从外边调来的...."
"羊肉温补,山楂消食,本是绝配。"叶徽将那粒黑籽举到窗前光线下,籽壳在雪光中泛出铁锈般的暗红,"但您服用的瑞士降压药与野山楂籽同食,会引发房室传导阻滞。"
小周一个箭步冲上前,却被陈老抬手阻住。老人盯着那粒不起眼的黑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道翡翠饺...我昨儿午膳已经用过一次。"
"所以您昨夜子时突发胸痛,今晨挪了兰花盆的位置——"叶徽指向窗台那道新鲜的划痕,"为了遮住打翻的药汁痕迹。"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缂丝锦囊,倒出三粒朱砂色的药丸,"此刻含服,莫用水送。"
陈老毫不迟疑地含药入舌。片刻后,他长吁一口气,灰败的脸色渐渐透出血色:"这是何方神药?见效比硝酸甘油还快三分。"
"《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里的麝香保心丹,我加了微量砒霜增强药效。"叶徽从袖中抽出一张薛涛笺,纸上墨迹犹新,"这是七十二种食药相克清单,您让保健组对照最新体检报告核验。"
陈墨突然夺过那张笺纸,指尖将纸缘捏出褶皱:"爷爷的膳食经过三道安检,怎么可能......"
"冬至阳气始生。"叶徽搅动着碗中浮着油星的饺子汤,汤里沉浮的龙眼核随着他的动作画出卦象,"按旧例,今日厨役皆可归家祭祖。甘愿留守的,非忠即奸。"他忽然抬眼望向厨房方向,那里正传来蒸笼摞放的闷响。
陈老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梁上悬挂的鎏金香球叮当作响:"妙!妙哉!我陈怀远枪林弹雨里闯了大半辈子,今日竟被个毛头小子救了性命!"他猛地拍案,"小周!去请后厨的'大师傅'来喝杯屠苏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警卫员按住耳麦低语几句,不过半盏茶功夫,后院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与杂乱的脚步声。叶徽恍若未闻,正用素瓷匙撇去汤面浮油。他的手腕突然被陈老枯瘦的手扣住,老人掌心的寒意顺着脉门直窜上来。
"你既知饺子有毒,为何不当场道破?"
"冬至的饺子要囫囵个儿地吃。"叶徽轻轻抽出手,将一只完整的翡翠饺夹到老人碟中,"破了相,就坏了阴阳平衡的规矩。"
陈墨这才注意到,叶徽面前那盏当归汤里不知何时漂着三片薄如蝉翼的姜——正是《本草纲目》记载解野山楂毒的秘法。她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这个人在进门更衣时,恐怕就已经开始解毒了。
"你就不怕我疑心是你下的毒?"陈老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堆叠如刀刻。
叶徽端起茶盏,将残茶缓缓倾入身旁的兰花盆。茶水渗入土壤的刹那,那株价值连城的素心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卷曲,最终化作一团焦黑。
"因为下毒之人,"他轻叩盏底,釉面映出窗外纷飞的雪影,"根本不知您上周换了新药方。"
陈老瞳孔骤缩。这个由瑞士诺华公司特制的降压方案,全中国只有五个人知晓具体成分。
雪愈下愈急。叶徽望着窗外那株被积雪压弯的老梅,忽然想起民国二十七年冬至,叶家老宅那场死了三房姨太太的饺子宴。六十载春秋轮回,连下毒的路数都如出一辙——当年四姨太也是在羊肉饺里掺了山楂籽,诱发了老爷子的心痹之症。
"小叶啊......"陈老的声音忽然苍老了许多,"开春墨墨要去瑞士读酒店管理,你陪她走一趟苏黎世大学医院可好?"
陈墨手中的银筷"啪"地掉在桌上:"爷爷!"
"陈老。"叶徽平静地打断,"叶某不过是个戏子,不是悬壶济世的良医。"
老人用筷尖蘸着饺子汤,在红木桌面上写下一个"叶"字,又迅速用袖口抹去:"九七年我在台北故宫见过一幅《杏林春满图》,落款是叶清臣。"
叶徽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那是他前世的三叔公,民国二十六年带着叶家半部医书去了台湾。
"您认错人了。"他起身长揖,"族谱记载,先叔公民国二十八年病逝于重庆防空洞。"
陈老意味深长地笑了:"那画上施针的手法,和你上月救李部长时一模一样。"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在雪白的手帕上绽开红梅,"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到来年吃饺子了......"
叶徽静静看着老人表演,直到陈墨哭着拽住他的衣袖。他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定窑白瓷小瓶:"每日卯时舌下含服一粒。三月之内,"他直视老人骤然明亮的眼睛,"我要那幅画的全尺寸高清扫描件。"
踏出朱漆大门时,积雪已没过靴面。叶徽站在石狮旁呵出一口白气,白雾在空中凝成模糊的八卦图形。他摸出手机,给同仁堂的老掌柜发了条暗语:【山货停采,改收硬壳】。
远处传来救护车刺耳的鸣笛,红蓝灯光穿透雪幕。叶徽系紧灰鼠皮围巾踏入风雪,身后首长府邸的宫灯将他影子拉得修长,宛如一柄出匣的古剑。
转过两条胡同,他在一株老槐树下停步。树后转出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年轻人,递来一个牛皮纸袋:"厨子招了,指使他的是陈老的小儿子。"
叶徽抽出照片——上面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高尔夫球场与人密谈,对方无名指上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熟悉的幽光。
"芳姐的人?"他将照片凑近鼻尖轻嗅,"有意思,瑞士制药厂的香水。"
年轻人压低声音:"陈公子名下的离岸公司,上月刚收购了一家德国药厂。"
叶徽将照片连同纸袋一起塞进树洞,洞内早有只灰松鼠等着,叼起纸袋窜上树梢。"告诉云姐,"他掸去肩头积雪,"她养的狗,咬到自家人了。"
雪越发紧了。叶徽走进巷口一家不起眼的饺子馆,老板娘熟稔地端上一盘三鲜馅饺子:"今儿冬至,送您一碟腊八蒜。"
青瓷碟里的蒜瓣泛着翡翠般的光泽,与首长家那盘毒饺颜色一模一样。叶徽用筷子轻轻拨开饺皮——馅料里赫然藏着一枚微型存储器。
"台湾来的。"老板娘压低声音,"说是什么画的数据。"
叶徽夹起饺子送入口中。鲜甜的虾仁在齿间迸出汁水,混着陈醋的酸香。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仍在无声地覆盖着古老的京城。
喜欢俗世谪仙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俗世谪仙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