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漫上驿道时,沈明允的乌纱轿已换了三班轿夫。
他死里逃生,知道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跟自己的挚友托付。
沈明允找到了徐阶,两人在江边聊了许久后,陆砚生没有护送徐老进京。
至于两人谈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徐老带着门人悄悄的离去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这里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知意掀开青布车帘,见陆砚生正用银钩拨弄道旁桑枝,枝头嫩芽在晨光里泛着铁锈色。
"这是砒霜烧苗。"
少年摘下一片卷叶,"汪家佃农为抗棉税,往桑田撒过毒粉。"
他忽然反手掷出银钩,钉住路旁碑亭飞檐。檐角铜铃应声而裂,掉出个鎏金袖箭匣。
知意倒吸凉气:"严家的人?"
"东楼公子送行的薄礼。"
陆砚生收回银钩,钩尖挑着半截暹罗香料。
"这龙涎香混在火漆里,专引边军斥候的细犬追踪。"
话音未落,山道转角传来急促马蹄。
八名戴瓦楞帽的税吏拦住去路,为首者晃着户部勘合:"奉旨稽查私茶!"
却见其靴帮沾着海盐晶粒,分明是常在码头行走的。
沈明允咳嗽着掀开轿帘,掌心血迹染红状纸:"本官刑名匣中有都察院关防,尔等......"
税吏突然暴起,铁算盘珠迸射如箭!知意惊呼未出,陆砚生已旋身抖开直裰,内衬竟缀满磁石薄片。
算珠叮当吸附间,少年银钩已挑飞三人幞头——每顶内里皆缝着五峰船主的密令。
"汪直旧部当真阴魂不散。"沈明允冷笑,却猛地呕出黑血。
舆轿底板忽现裂痕,十二柄倭刀自下而上突刺!
知意抓起鱼鳔胶盒掷向刀丛,雪白纸页裹住刀锋。
陆砚生趁机甩出银钩缠住轿杠,借力将整座轿子拽上陡坡。
生石灰从裂缝簌簌洒落,与倭刀上的海水相遇,顿时腾起呛人毒雾。
"走水路。"
陆砚生劈断轿辕作筏,"沈大人的毒,需用漕帮养在水闸边的鬼针草。"
竹筏漂过烽火台时,戍卒竟在垛口挂起渔网。
知意握紧父亲逐渐冰冷的手,忽见陆砚生解开直裰抛向空中——磁石吸住渔网铁坠,露出后面新漆的"棉政司"匾额。
"严世蕃的手伸得真快。"少年冷笑,银钩在筏尾划出漩涡,"抱紧刑名匣。"
湍流将竹筏甩进暗渠,腐湿气中飘来药香。
知意睁眼,见溶洞石壁生满荧蓝苔藓,陆砚生正用银钩剜取苔下白根:"沈小姐可读过《救荒本草》?鬼针草喜阴,常伴尸蕈而生。"
沈明允突然剧烈抽搐,乌血浸透官袍。知意含泪嚼碎药根,却见父亲艰难指向刑名匣夹层:"拿...拿密函..."
夹层里躺着半枚虎符,与泛黄信笺上的狂草:"臣汪鋐谨奏,闽浙剿倭捷报多虚..."
知意顿觉天旋地转——这分明是二十年前兵部尚书的手迹!
"令尊要翻的不止棉税案。"
陆砚生将虎符浸入药汁,"当年汪直能屡逃围剿,全仗这位汪尚书通风报信。"
洞外忽传来橹声,十八艘粮船挑着"赈灾"旗掠过
。陆砚生捻起药渣冷笑:"看那吃水线,舱里装的怕是松江水棉。"
知意正要细看,怀中父亲突然僵直。
沈明允枯指在地面划出"田"字,最后一笔尚未收锋,洞顶钟乳石轰然断裂!陆砚生扑倒二人瞬间,石笋洞穿竹筏,露出底下深潭中浸泡的数百具倭甲。
"嘉靖二年造。"少年挑起片生锈护额,"汪直初犯海禁时,用的还是卫所兵械。"
水潭突然沸腾,二十个戴铜面罩的死士破水而出,手中链锤泛着孔雀胆的蓝光。
陆砚生将知意推向暗流:"顺水七里即通运河,找戴竹皮帽的..."
链锤砸碎岩石的轰鸣吞没余音。知意抱紧刑名匣没入寒潭,父亲最后划的"田"字在眼前晃动。
当她浮出水面时,正撞上艘挂"桑梓同乡会"旗的货船,甲板堆满桑苗的根须沾着新鲜红泥。
"姑娘可是沈推官家眷?"老船公递来姜汤,袖口露出江左丝商特有的三梭布补丁。
"陆三郎半月前就雇下小老儿的船,说要运十万桑苗进京当状纸。"
知意望向舱内,惊见每株桑苗根须都系着油布包,拆开竟是按满血手印的田契。
知意指腹擦过桑苗根须间的红泥,忽然想起陆砚生银钩上的铁锈色。
老船公已点燃舱内二十八盏油灯,每盏灯座皆雕着蚕蛾纹样,火光在河风中摇曳出诡异的舞姿。
"这些是太湖泥。"她捻碎土块,"只有吴江县才有的朱砂土。"
老船工浑浊的眼珠突然精光毕现:"姑娘好眼力。"
枯槁的手掀开舱板,底下竟叠着数十个青花瓷瓮,"陆三郎吩咐过,若见官船拦查,便说是给严阁老送的虎丘茶。"
知意凑近细看,瓮口封泥竟盖着织造局的火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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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发问,船身突然剧烈震颤。十八艘粮船去而复返,桅杆上"赈灾"旗已换成兵部令旗,甲板床弩直指货船。
"放火箭!"将领声音尖细得不似活人,"私运御用瓷器的逆党格杀勿论!"
老船公猛拽知意蹲下,二十支火箭擦着发髻掠过。
火舌舔舐蚕书残页的刹那,知意惊见空白处显出血色舆图——竟是标着倭寇暗桩的运河闸口!
"浸水!"
她将残页按入江中。血图遇水愈艳,老船公突然老泪纵横:"这是...这是我儿临死前刻在船舱的..."
话音未落,货船底板自动开裂,三百株桑苗沉入江底。
知意抱紧刑名匣随之下坠,腰间却缠上水草般的丝绦——竟是陆砚生的银钩!
少年身影自漩涡中浮现,直裰浸血却笑意清朗:"沈小姐可听说过水密隔舱?"
银钩挑开刑名匣暗格,虎符竟与沉没的桑苗根系严丝合缝。
江底突然升起铸铁囚笼,将追兵粮船尽数困在闸口。
"嘉靖八年治水遗构。"陆砚生揽着她游向石隙,"汪尚书当年为私运倭货,在运河底下修了座铁牢。"
知意呛着水指向虎符:"你早知这是钥匙?"
"令尊三年前在宁波查获的。"少年指尖掠过她腕间檀木镯。
"就像沈小姐始终戴着母亲遗留的镯子——有些旧物,比活人更念旧情。"
石隙尽头豁然开朗,竟是座泡在水中的祠堂。
褪色匾额上"汪氏宗祠"四字被水草缠绕,供桌上永乐年的海防图正在鱼群间飘荡。
陆砚生银钩勾起卷轴,露出背后密格中的玉牒——记录着汪氏与严家联姻的族谱。
"严嵩续弦夫人,原来出自汪氏外宅。"
知意抚过玉牒上的裂痕,"难怪父亲说棉税案要倒查三十年..."
祠堂突然震颤,铁链绞动声震耳欲聋。
十八根蟠龙柱依次倾倒,汪直佩刀自藻井坠落,刀刃刻满劫掠的商船记号。陆砚生疾退三步:"快走!这是汪家自毁机关!"
知意却冲向供桌,抓起把香灰抹在玉牒背面。
灰烬渗入裂纹,渐渐显出盐渍痕迹——正是当年倭寇登陆地点!身后梁柱轰然砸下,陆砚生银钩缠住她腰肢撞破窗棂。
江水涌入祠堂的刹那,知意看见藻井残片上的暹罗梵文,与陈璠袖箭匣上的如出一辙。
两人浮出水面时,漕运码头已乱作一团。
三百蚕农抬着浸水的桑苗围住钦差官船,根须间垂落的油布包在烈日下滴着血水。
知意挤过人群,惊见父亲正端坐船头,乌纱帽下缠着浸血绷带。
"沈青天接状——"老蚕农抖开丈余长的血书,三百个手印如桑葚般殷红。
短暂清醒沈明允接过状纸时,官袍袖口露出溃烂的伤口:"本官...咳咳...定当..."
话未说完,钦差突然掀帘而出,怀中抱着鎏金暖炉:"沈推官这是要越级上奏?"太监面白无须,眉间朱砂痣红得妖异。
陆砚生忽然轻笑:"孙公公别来无恙?东厂埋在松江府的十二处暗桩,昨夜可都睡得好?"
银钩甩出,正将暖炉劈成两半。
炉灰飞扬间,竟混着未燃尽的五石散。
人群哗然,沈明允趁机展开血书:"嘉靖二十三年正月十五,松江府推官沈明允冒死上奏:查汪承宗勾结严世蕃私改军田、伪造倭患、毒害..."声音戛然而止,乌血溅满状纸。
知意扑过去时,父亲瞳孔已开始涣散:"密函...给张经..."枯手垂落,露出紧攥的虎符。
钦差尖笑挥袖,锦衣卫瞬间包围官船:"沈明允勾结海寇证据确凿!给咱家拿下!"
陆砚生突然吹响骨哨,江底铁牢应声开启。
浸泡多年的倭寇尸骸浮出水面,腕上竟都系着卫所兵牌。
围观人群中的老驿卒突然高喊:"这不是永乐年阵亡的儿郎们吗!"
漕工怒吼如雷,三百根撑篙将钦差座船捅成筛子。
陆砚生趁乱抱起知意跃上舢板,身后箭雨纷飞。
少年划船的手背筋脉暴起:"沈小姐可会摹印?令尊袖中那份密函,需盖上都察院掌印才能生效。"
知意颤抖着展开染血的信笺,忽见夹层露出半张地契——正是汪家祖宅下的地契。
她咬破指尖在虎符上涂抹,重重按向图纸:"陆公子可听说过,血印比朱砂印更入木三分?"
夕阳沉入江心时,他们望见金陵城墙。陆砚生忽然剖开船板,取出个浸油的竹筒:"严世蕃侄子的轿子今夜会从聚宝门入城。"
竹筒里蜷着张人皮面具,眉眼竟与知意有八分相似。
"东楼公子最爱收集美人。"
少年将银钩弯成发簪,"沈小姐可愿扮作献宝的绣娘?他轿中那架倭国屏风,夹层可藏着汪直与严嵩的往来信笺。
知意戴上面具时,摸到耳后细微针脚——这分明是用真人脸皮所制。
她猛地转头,正撞见陆砚生眼底来不及掩去的痛楚
"三年前苏州大火..."她忽然醒悟,"被烧死的十万匹妆花缎里,裹着的是不是..."
"是三百绣娘。"陆砚生扣紧她腕间银链,"所以今夜,请沈小姐务必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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