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突然在史囧肩头用力拍了一下,“而这也正是德札尔格在竭力争取的,也是你——你这个假意虔诚的知识教祭司,决心要挑拨战争,夺取治权而去够到的——欧罗巴在这一轮历史周期的最后一个机会!”
他用一种崭新的眼神,敬佩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你根本就没有把你的虔心完全奉献给黑洞量子神明,奉献给六姐,祂们也只是—”“只是我帮助百姓众生的工具?是啊,的确如此。”
史囧坦然地承认了下来,他面上浮现了淡淡的微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说回了拉丁语,而且说得很快,因为这毕竟是极为敏感的话题。不过,光从史囧的态度来看的话,恐怕谁也猜不到,他说的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
“但,这不也是知识教所希望的吗?神明彻底地工具化——不过是帮助百姓把生活过得更好的途径.我正是在完全遵循着教义行事那,我可说得上是最虔诚的教徒了,不是吗?”
无懈可击的逻辑,甚至还弥补上了最后一丝漏洞:他们不再是被异国女王驱使着,抛弃了国家、教派、文化,回到老家去征服出生地的叛徒了,恰恰相反,他们是这片土地最后的希望,争取的是这个纪元最后的机会。
比起叛徒,他们更像是双面间谍,他们暗中希望的,决心的,要将欧罗巴的局势推去的方向,其实已经抵触了女王的意愿,他们也有可能因此承受报复,但却依然义无反顾。谁能说这不是一次奋不顾身的,伟大的自我牺牲?
对劲了,一切都对劲了—说来也是奇怪,当李类思前来买地的时候,他对于表面上赋予自己的那些使命,其实是相当不以为然的,他从没想过真的去履行什么,可没想到的是,到未了他居然还是主动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来解读自己,或者说,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隐晦地和谢六姐为敌,还在和这个东方女王周旋博弈时,作为一个欧罗巴教士,他这才能够心满意足,感觉自己走在正确的人生道路上。
尽管事情还是一样的事情,可看待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结论也截然相反,李类思心想这其实也很合理—归根到底,在国际政治关系中,欧罗巴和买活军本就该彼此为敌,两个相对最发达的文明处在两个极端,这才是稳定结构。
而他的忠诚,当然毋庸置疑属于家乡,这是买活军这里所动摇不了的归属感,他也相信,如今在买活军居住的所有洋番,只要他们对于家乡还有记忆,不论曾承受过如何的薄待和苦难,也依然有一份血肉相连的亲情—一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个人本来就属于他长大的土壤,就如同德札尔格,他所爱的是道统,所向往的是结合了道统的故乡,他的归属感从未有一刻真正属于华夏。而难道其他的红圈学者,他们的情感就两样了吗?
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大多数人只是接受了生活的残缺,只有少数人,像是德札尔格那样,足够勇敢,敢于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李类思想,“但如果欧罗巴也结合了道统,也发展起来了,这些学者们——我相信他们也还是愿意回国的。
不,物质享受、医疗条件,这些东西固然重要,可它们留不住真正想念家乡的灵魂。如果.?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德札尔格成功了,这些杰出的脑袋回国时,想必,那遥远而伟大的六姐,她也会多增些许烦恼吧?到那时候,她又会怎样做呢?
毕竟,世界已经变得太小,时间再也回不到从前,大汉和罗马,从前惺惺相惜,推许彼此为世间少有的可以和自己匹敌的文明,但那时候,他们只是大海中的两座礁石,永远无法对彼此施加影响。
可现在,可现在海洋已经成为了人类的池塘,我们正在进入全球纪元,世界已经变得太小太小,在我们前往理想的路上,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现实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国际政治的布局中,国国有别,洲洲相背,地缘就是一切的基础!
当敌人是邻居时,新教和旧教的区别无比重要,可当敌人来自远方时,我们就成了同乡和同信者,是天然的同盟。整个欧罗巴凝结在一起,对抗着那个压榨走我们一切发展空间的大洲和大国—吸收着它、利用着它、对抗着它,将会成为欧罗巴最好的未来图景。
而这还需要我们的艰苦奋斗,也需要极大的运气和一点点奇迹…但我们的帮手也会比想象得多,因为这正代表了所有欧罗巴人最根本的利益。”
在启程来华之前,李类思就对自己要面临的情况心中有数,他知道,理论上,自己肩负重任,将会在艰难的环境下想方设法地展开工作。不过,同时他也知道,这理论上的使命,绝不会有人前来当真,他对于在买地传教也没有丝毫的兴趣。即便这才是神赋予的最重大的责任。
可现在,李类思的激情被真正点燃了,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高尚—这不是神赋予的,是他自己油然产生的责任,是他自己的利益所在。说来也是好笑,他在买地潜移默化地解开了自己的思想枷锁,但这一切只是提高了他的主动性,让他积极地成为买活军在国际政治层面的竞争者。
从道统的角度来说,或许有一天大家都是同信者,可在国际政治,在那为数不多的现实资源面前,强大的文明必然又总是处于激烈的竞争中,而李类思意识到,他们虽然一无所有,但也因此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他们无所畏惧,不像是谢六姐,她要考虑的东西注定更多,她被迫或者自愿背负的枷锁也将越来越多,她本身就处在激烈的矛盾之中,必须不断的选择。
“希望一切顺利。”他对同伴们说,“哦,我从古埃及祈祷到黑洞量子神明,我希望一切顺利,让欧罗巴的一切都归属于道统的光辉之下,到那一天,或许我们竟能有幸欣赏到伟大女王的窘态,在理想和现实的拉扯中—一她到底会怎么选呢?”
“我们拥有共同的目标。”“我现在更加理解汤主教了。”
他的两个朋友,都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很显然,除了早就将一切洞察在心的史囧之外,丰年刚才经受的震撼也丝毫不比李类思小,同时他,不管内心经过何等的挣扎,最后也选定了和李类思相似的立场。
或者不如说,这绝不是什么巧合,这本就是所有欧罗巴精英都会天然选择的立场—买活军很好,可如果买活军能移植到欧罗巴,那就更加的好。为了自己的故乡,自己成长的大陆奋斗,这本就是能唤醒所有人心中热血,让平凡人也变成英杰的事情。
即使目标再遥远,道路再困难,也浇不灭他们心中的热情,为了自己,他们会犹豫,会衡量得失,可当这一切关系到他们的家乡和民族,在未来的命运时,困难只会让他们的斗志更加昂扬,他们知道几率是多么的渺小—一但难道因此就不去做了吗?这可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祖国啊!
顷刻间,这三个朋友因为有了共同的志向,立刻就变得更加亲密了,友情似乎也更加真挚了几分,他们彼此交换着会意的点头,随着步伐逐渐接近食堂而停下了交谈,回到了熟悉的社交节奏之中。
从表面来看,他们没有丝毫的异样,熟练又心照不宣地隐藏着自己的壮志,只是打量着同僚的眼神,和从前不再一样了,就如同他们多重的身份一样,这些同僚也叠加了第二层身份,未来的盟友—或者是对手,谁知道呢?只要是洋番,加入他们的概率总是很高的,但汉人和土番就—
汤大人、嘉利玛,这些人只怕早就想明白了,他们当然是盟友,顾通译未来的竞争对手,这女人看起来就是随时随地想横插一脚,让欧罗巴成为她飞黄腾达的阶梯,徐船长?哼,这是个蠢货,跟着族亲来发财的,是可以利用的人??
一个个人名在心中伴着注脚浮现,一幕幕画面似乎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可资利用之处—李类思的眼神,在顾通译身上停留了两次,他对这个女人印象比较深刻,因为她看起来聪明出众,而且很多人都认为,她的语言天赋,足够成为洋番中的天才少女华丽姿的陪衬,不过李类思判断下,顾通译的语言天赋不是她最厉害的地方一
但她今晚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不怎么自然,这也让李类思多注意上了几分。他观察着顾通译在食堂中的动态,注意到她走向门口,和两个人打起了招呼,“面孔很生,哦…那个中年女人有点面熟——这不是《买活周报》的沈主编吗?是她吧?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周报》对于使团的行动,居然如此重视吗?”
第1265章 新老会面
“你以为, 使团中这些新加入的欧罗巴人,他们的心思当是如何?”
“这……必然是不纯正的,各有各的私心,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么。”
顾眉生微微一怔, 但还是本能地快速回答, 她的态度亦是真诚的,“不论是真心信仰道统者, 或者是知识教的狂信徒,又或者是浑水摸鱼, 想要从中牟利者, 都有动机,将谈判推动为战争, 利用我们使团船队的武力,为欧罗巴方兴未艾的起义背书……倘若其中有些成员, 是德札尔格的知交, 我也不会诧异的。”
“这么说, 你看好德札尔格在起义成功后,不会被窃取权柄喽?”
沈主编的回应,再一次出乎了顾眉生的意料, 她不免更为不自在起来了——沈主编从现身到谈话, 没有一步踩在顾眉生的节奏里,就好像之前的论战压根没有发生似的, 这会儿纯粹是在和顾眉生闲聊。就如同两人是颇有交情的熟朋友, 正针对时事,发表着各自独到的见解一般。
这自然是明显地逾越了两人的关系, 可不知为何, 对话却又进展得和谐自然, 两人一交谈,就感到彼此都很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甚至连言外之意都一清二楚。并且,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坦诚和善意。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为她们的立场,本来该是敌对的,哪怕没有董惜白搦战,吴江才女,对这些云县旧女,也总有些划清界限的味道,鄙薄藏在体面之下。这点顾眉生是领教过的,她自然也有一些轻蔑,藏在表面的客气之下,作为软钉子等着吴江才女们去品味。
可在沈主编身上,她倒没有感受到这些,而她也希望沈主编能明白,其实她对于沈主编个人,倒没有什么好恶,只不过是因为两人都在某一个位置上,而她们的理想发生了矛盾而已。对沈主编的才干,顾眉生是很尊重的。
“您的意思是,德札尔格先生的学者脾气,或许使得他更适合担任号召者、导师的职位,即便起义成功,权力纷争也会在那些真正掌握了起义军的首领中不可避免地发生?”
“读过《倚天屠龙记》吧?”
又是一个没有想到的回答,顾眉生的眉头高高地挑起了好一会,才有些迟疑地道,“这是自然,您是说——明王与小明王——”她实在是难以想象,沈主编这样……这样正经而古板的人,居然也会读话本。
虽然细想之下,沈主编的亲眷中,有不少人在当今文坛曲苑是很有建树的,且《倚天屠龙记》这些仙界话本刊印的时候,沈主编年纪尚轻,工作恐怕也不会有此时繁重,她看过《倚天屠龙记》,甚至亲自为其做校对删减,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但顾眉生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干瘦,似乎除了经过精心打磨的肌肉之外,皮下就没有一点儿脂肪润泽的中年女子,好像还是很难把她和流行话本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仙界的话本,那也是话本,最能移情易性的东西,沈主编似乎就是那种主张不该接触一切话本的典型形象。她的一切,似乎都是按着买地这里号召的新八股而来的:标准、严肃、古板而缺乏变化,就如同她所代表的《周报》一贯的态度。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是忽略这一点——你们只是正在经历年轻而已,世上所有人都有这么一遭,当然我也年轻过。”
她的这种未曾予以表达的印象,似乎也被沈主编给阅读到了,这位大人物唇边逸出了一丝笑意,她的语气,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说笑,或许嘲讽是有一些的,但更进一步地说,顾眉生也说不出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她。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那个第一时间浮上心头的回答,“我还年轻吗?我却觉得,芳华易逝,我的青春时节,也已经快到尾巴啦。”
这确实是近年来,常常浮现在她心头的感慨,因此她的语气也显得格外真挚,沈主编闻言,亦不由得失笑,“是么?坐叹青春别,逶迤碧水长,在我眼中,你们这些小一辈,仿佛才刚刚冒出头没有多久,原来却也已经到了这青春的尾巴了。”
此处的青春两个字,做的是原意,‘草木茂盛,其色青绿为春’的解释,顾眉生微微一怔,脱口道,“这是……宋之问的《送姚侍御出使江东》?沈大人思维当真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