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眉生姐妹等,对于这种应酬的场面也并不陌生,就是蔡金儿,虽然和她们并不相识,但作为报纸的东家,也没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大家都熟知交际时的规矩,寒暄了几句,便立刻熟稔了起来,又说起了几人相识的缘由——蔡金儿容光焕发,拍着身边的黎蔷笑道,“说老实话,我这个人粗笨,没有主意,这事儿功劳还在小黎身上,要是我自己,下不了这个决心!将来,倘若我们报纸能有个什么发展,小黎功不可没!”
话虽如此,她却没和黎蔷许下什么诺言,顾眉生见了,便知道这老板大概是什么人了——虽然说许诺未必都能成真,可这样的时候都没句话,如何能不叫人心凉?她打量了黎蔷一眼,见黎蔷神色如常,还是笑嘻嘻的,心中便暗想道,“这个小黎,才是厉害人物,蔡老板如她自己所说,不过是占了出生早的便宜罢了,如她们这样,将来这个黎姑娘,迟早把她玩死。”
原来这蔡金儿,说她一辈子都在书坊打转,也不是假话——她们家里祖上是建阳的,自古以来,建阳那地方,田少树多,天然的就是造纸印书的好地方,因为也不能都靠种田过活,所以数百年来,都是民间书籍的重要生产地。
所谓‘建本’,几乎已经成为了私刻、民刻的代言词,建阳那地方的百姓,十成里大概有两三成都是从事相关的行业,为什么说福建道,尤其是闽北这里,文风很盛,百姓多识文断字,进士也多,这和建本都有分不开的关系。
蔡金儿这里,要说起来,还是松朝蔡京的后人,做这私刻书坊,已经数百年了。蔡金儿这一支也是如此,她们家有若干套祖上传下来的好雕版,都是四书五经集注,就靠这雕版,也是稳稳当当细水长流,养活了好几代人。
只是到了蔡金儿父母这一代,也就是二十多年前,买地的官版印刷业,骤然崛起,那官样的书籍,不但印刷质量极佳,而且价格甚至比建本还要低廉,这对于建本,本来就是一大打击,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
买地是不读四书五经的,他们考学另有教材,这就等于是废掉了建阳这里大多数雕版的多半价值:要知道,时新的小说戏曲,卖气都是一阵一阵的,没有说五十年的话本,五十年后还能长卖的,可经书就不同了,开国时定下的版本,几百年也能一直沿用。所以哪怕是建本,也舍得给这种书做雕版。只有话本、时文选集,才用质量低劣的活字印刷。
这些科举书籍,最大的销路肯定还是在福建道以及临近的之江道。头几年,买活军崛起的时候,虽然就是在闽浙交界的北部起家,但因为没有卡住正常商贸,故而这些印坊的日子也还算是能过得下去,可没几年,买活军取了福建道之后,大家就觉得这生意不好做了。
虽然也还能把书运到外头去,但印量明显就没有从前高。更可虑的是,买地的教材是时常更改的,就是想要雕版私印,也没有意义。而其势头又很猛烈,就算在当时,还没有多少人觉得买活军会全取天下,但书商不能不考虑十年二十年后的将来——这可不是胡言乱语,一套精美的雕版,至少都要几年时间才能做好,要攒几套,可不就得小十年的功夫持续地花钱下去了?因此,书商必然是最有远虑的群体,尤其是雕版书商,都有极好的耐性,这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时,建阳的书坊,也都是各有各的择选,有些是直接放弃了雕版,改为用活字去盗版当时买地流传出来,风靡一时的话本,赚一些快钱,也有的比较有胆量,想去搞一些合金活字来,从此就用精美活字,来印刷质量和买地书籍相差不多的各种教材,不论是四书五经,还是买地的扫盲班教材都做。
当时还在继续搞雕版印老教材,或者投入巨资去做新雕版的,后来都陆续败得差不多了,也只有前两种算是活了下来。不过,要说日子过得多好,那也说不上:合金活字哪怕到现在,都是市面上搞不到的东西,非常的紧俏。只有买地的官样印刷厂能弄到,别说民间的书坊,就是海外的国家,想要买也是被回绝的。
所以,民间的印坊,迄今印刷质量仍然低劣,这就倒逼他们只能在内容上下功夫——如果和官方印一样的内容,他们的价格也没优势,质量更是远远不如,那根本就没人会买!
要说在内容上使些力气的话,那就可想而知,这些印坊都在印些什么了,必然都是不能见光的东西。虽然买地也没有明确的规定,说不允许印刷某种文章云云,但谁敢和衙门讲道理?自觉理亏的人,可是绝不敢在繁华城市里做这样的事情。多数都是藏到乡间山里,方便逃避盘查的地方去了。
虽然钱可能是没少赚,但长年累月在乡下猫着,浑身土味,这样的日子也绝说不上享福。因而,也有一些人选择进城谋生,或者自己在乡下,让家眷进城,尤其是让孩子来上学。这些人只要一说自己是在建阳搞书坊的,来历也就异常分明了——都知道这是在印什么的。就比如吴香儿,一听这蔡金儿的籍贯,就断言她必定是私刻书坊出身,也是羊城港那些泛滥的盗版书籍的来源。
这蔡金儿来羊城港,主要就是为了孩子读书的缘故。她和老家的亲人是否已经断了联系,还是说彼方依旧继续在做私刻版印刷,这大家就不知道了,反正明面上,她是单身前来,带了一笔本钱,来了之后,便仗着自己对印刷业的了解,开了一间报社,也就是《羊城小报》,也凭借着自己的籍贯,很顺利地找来了不少福建道的文人,把盘子给码了起来。
就是主编陈老,大概是为了考虑到吴江这边,在买地报业的巨大影响力,所以找了个脾气好的老书生来坐镇,抓些文法上的疏漏,其实没有什么实权。报纸的内容,还是蔡金儿做主,也就是一个目的——赚钱,只要是能把报纸卖出去,不要谈什么求真求实,什么耸动的新闻都敢编,倘若新闻消息,不能长期带动报纸的销量,那就从话本入手,总之,什么能卖钱,就做什么。
除了香艳小说是真的不敢过于露骨之外,其余什么恐怖奇情、奇幻修仙的故事,不管志趣多么低俗,《羊城小报》都是敢登的,也是因此,虽说名声不算好,但毕竟也是勉强站稳了脚跟,成为一张能稳定运营的本地小报。
不过,这和蔡金儿预料中的前景比,又有些不让人满意了:这报纸也就是不亏不赚罢了,莫说和买活周报比,就是和羊城港一些做得好的地方报纸比起来,不论是风评、定位还是收入,都是平平无奇,赶不上人家的零头。
想要赚得多,就得把每期的印量提上去,提上去之后大家欢喜,便连那话本作者的润笔也能相应增加,商家来刊登广告的版面费也会大增——如今,买活周报上已经很少有地方商家登广告了,每每广告、招商信息,都是小小的一版。
因为发行量巨大,刊登广告的费用也非常昂贵,对于规模没那么大的商家来说,还不如把广告刊登在本地报纸上,效果更好一些。如此这也直接养肥了各州县的本地报纸,促进了当地的办报热情,除了私人民办之外,很多衙门以各种原因而筹办的半官方报纸,现在也以雨后春笋之势在各地冒了出来。
蔡金儿想要多赚钱,原本是在话本质量上多用功夫,但这条路走得不是很通,因为知名的话本作家,往往都有长期合作的报纸和编辑,润笔费也收得很高,《小报》在这上头毫无优势——那陈老,只是个泥塑的佛像,虽然是吴江出身,可那些才子才女一个也不熟悉。出身福建道、建阳的编辑,在羊城港也没有什么人脉。
《小报》唯一一个比较有人惦记的话本连载,就是王秀才写的,这王秀才也是个奇人,五十多岁年纪了,没有成亲,性格古怪,就好写奇情诡谲的鬼故事,笔下鬼气森森,颇有一些能吓人的场面。也就是这个话本,吸引了一些固定的拥趸,把小报的发行量给稳住了。
但,任谁都能想到,鬼故事的爱好者毕竟只是少数,王秀才稳住了下限,想要再提销量还得找别的法子,这不是,黎蔷进来以后,就总是想办法折腾新闻,多少总能多卖一些报纸,因此,虽然她有许多毛病,但蔡金儿对她总是高看一眼。
在她搞出了《艇仔粥倡议》,让特刊发行量激增,蔡金儿大赚了一笔之后,更是把黎蔷看得如亲女儿一般。甚至是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也没有和她翻脸——这蔡金儿虽然是搞印刷的,但为人粗俗,思想也很简单,是唯利是图不知惧怕的人,她对于这个篓子的大小,其实是没有认识的,可能别人和她说,这事儿很大,她也就和黎蔷翻脸了。
可既然无人和她渲染,黎蔷又对她花言巧语,说这文章又不犯法,为何不能发,况且,这是衙门里有人授意,让她做的,必可保报纸无事,甚至还另有机遇云云,蔡金儿居然也就信了,这不是,等了一周多时间,果然没有任何祸事,而这里‘机遇’也对她递来请柬,她就立刻洋洋得意起来,对于黎蔷描绘的远景已经是信了十二万分了。
“我们报纸,写文章,那不用说,最是尊重作者,作者怎么写的,编辑一个字也不改,直接就发!若是那精细的版画,我们也能印得非常好,任由作者发挥不说,我们找的印厂——这个您放心,也是如今羊城港最好的,和周报用的就是一家!什么版画都能印出神韵,您姐妹,不论是发文章、发话本也好,有了版画想要刊印也好,都找小黎就行!润笔那都是好商量的——小黎,给窦姑娘都按王秀才一等算!”
“是是,姐姐们,我们报纸是小本,自不能和买活周报相比,但也是拿出最大诚意了。这王秀才的润笔,千字一两,一期两千字,一个月四期,这就是八两银子,这润笔就是在《衣食住行》、《曲坛文事》这些报纸来看,也都不低了!”
的确,一个月轻轻松松就是八两银子,要不说写话本来钱快呢?虽说窦湄诸女显然并不差钱,但也还是颇为愉快,抿嘴谢过了蔡金儿的诚意,也是笑道,“蔡东家气魄过人,是个爽快人物,我们姐妹日后还要请您多照拂了。惜白有个话本,也在酝酿之中,到时候,少不得请您们这里提前腾出半年来。”
虽然衙门做事的那个人没来,且蔡金儿也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这人具体是谁。但她也懒得深究,反正,之前黎蔷所说的好处,现在的确是来了——当时黎蔷就和她说了,这篇文章在衙门里有支持者,报纸不会因为这文章,被衙门找麻烦,这个看来是真的。
而且黎蔷还说,这文章发出去,没带动销量,没有什么反响不要紧,却是能吸引来若干有名的作者,在小报上发表话本——这董惜白就是请都请不来的名家,虽然说,如今市面上许久也没有二十多年前那样,一鸣惊人、大街小巷都在传阅的名文名篇了,但如今识字的人也多了太多,只要有数千新读者喜欢某个故事,也足够《小报》得利了。更重要的是,董惜白等人的文字,都很有水准,也有助于《小报》提升一下自己的定位。
今日,董惜白竟真被黎蔷请来了,蔡金儿便觉得黎蔷先斩后奏的事情,完全可以不去计较,甚至可以说做得很对——要她给奖金,现在还没看到好处,她是有些舍不得的,因此并未吐口,只是好话说了许多,对着众女,把黎蔷夸得天花乱坠,好像她就是下一任主编一般。顾眉生三女,都只是含笑听着,又时常举杯来敬,因为她们彼此并不敬酒,都来敬蔡金儿,不久她就喝得大醉,被黎蔷扶着上车离去,饭局也就此散了。
“你们看这两人如何?”
待两人走了,窦湄、董惜白和顾眉生三人,也到了顾眉生的别庄,整衣吃茶,而休沐的吴香儿也赶到时,顾眉生方才问道,“这蔡金儿倒不必说了,草包一个,才智很低下,也谈不上人品,黎蔷此女,你们觉得怎样,可看清了她的成色没有?”
此事,的确关系到双方的合作能够持续多久,吴香儿也对这两人颇为好奇,闻言便目注众人,窦湄想了想,先道,“我看此女,是个心大的,且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个无风三尺浪的是非人,倒并非我辈中人。眉生、惜白,你们觉得,我这判词,下得如何?”
董惜白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就挺中肯,要我说么……这黎蔷,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第1253章 琼州黎女
“想起谁?说来, 她姓黎,似乎也应该是福建道、两广道人士,倒是没有听说吴江那里有什么黎姓的人家, 又或者说,有什么黎姓的文人官宦。要说这是谁家的后人,大概提不上吧?”
“不是说长得像, 是说做派像。”
董惜白也是笑了, “不都说了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怎么回事,我一说像谁, 就想到祖上去了。这可是敏朝旧风, 咱们买地可不作兴哈, 尤其是你,香儿,回去仔细反省去。”
她惯爱和吴香儿斗嘴, 此时两人也是逗趣了一回, 吴香儿方才介绍起这黎蔷的背景——她是最先注意到黎蔷的人, 对此人的来历,肯定是打听过的, 这才会让窦湄去寻人, 只是因为身份, 不便相见, 没和黎蔷当面说过话而已。
“这个人的籍贯是有些冷僻的——这是个琼州女子,家里的确没有什么提得上的亲戚, 几乎全都是渔民、棉农和胶农——”
“琼州人?”
“这可是少见了, 这么说, 她的黎姓是土番黎了?这是没有看出来的,一般黎族女子,肤色都是黧黑——这个字就是从黎人来的,也有一点儿蔑视的味道,就可见他们的肤色多么的黝黑了,而且据我所知,黎族土番还有断发纹身的规矩,我看她汉话说得很好,肤色也比较白皙,除了身量不高之外,倒没有什么土番的味道呢。”
就从这一字一句,就可见到,这些小姐妹的旧学造诣有多么深厚了,吴香儿道,“是吧,她的出身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文书上是这么写的,她是住在沿海的黎人渔民之后,已经染了一些汉俗,大概是因此便没有纹身了,从小便被一户汉人豪商挑选着去做了婢女,故而汉话也说得很好。”
“她年岁不大,这么说,应当是很小就被挑进府中了?”
“是,大概七八岁上,就已经入府了,没有两年,琼州便被我们买活军取去了。黎蔷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府里被解脱了出来,不过,她父亲出海打鱼没有回来,后来不久母亲就改嫁了,已经联系不上,族人呢,当时也都是养活自己都困难,问她就去了孤儿院。”
吴香儿解释道,“这些都是写在编辑的人事档案里的,羊城港的报纸,凡是聘用编辑,都要把人事档案拿到我们办公室来归档,如果在报纸上的文章,没有归档过的编辑负责,那就要罚主编和报纸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