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仲韶、张宗子,这都是买地搞文艺的人,不可能没有听说过的响当当的大人物,张宗子和沈主编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但没有什么亲眷关系,这且不说。就说叶主任好了,得罪了沈编辑,就等于是把自家的话本子改编为知名剧目的可能断送了一半还多——叶主任是戏剧系的主任,这些年来,戏剧系走出的学生,都要认他的面子,倘若他厌恶杨爱、董惜白,她们的作品,还能改成剧目或者仙画、说书唱片吗?
张卿子提到叶仲韶,大概也是在暗示顾眉生其中轻重的意思,顾眉生忙道,“卿子,你先不忙,吃完饭回去休息。你特意来找我通风报信,已经足感盛情了。怎能还托你的人情去请尊兄,反而把你也拖下水了?你虽是工程师,但梅兰可也是编辑,很犯不着扯到这个麻烦里。
等我去找了小妹,把原委问清,要再寻人去赔罪说和,倘到那时寻不到人,再厚颜求到你这里来罢!”
其实以顾眉生的人脉,在文艺界相交的好友名士不胜枚举,张卿子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料她不会答应——就因为顾眉生人情上一向清爽,他才敢这样开口。
他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此事不能拖延,最好在你去欧罗巴之前办妥,不然,我料你心里也不踏实的——眉生,窦姑娘是性情中人,你是人情练达,心里清爽的,倘若真把她当做姐妹,万万还是要上心啊!这多的,我倒也不方便说了!”
顾眉生道,“卿子,你能这样说,我已经足感盛情了,多的话不说了,等此事完了,你若还看得上我们姐妹,我叫香儿和窦湄登门向梅兰道谢!那时我大概去了欧罗巴,是来不及了!”
两个人精,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此时艇仔粥也上来了,于是两人暂且放下心事,将那用料格外实在,鱼多肉少的鲜粥草草分食了。便在路边分开,顾眉生也不顾去寻找先前那个跑腿车夫了,路边现叫了一辆人力车,“去最近的书屋!”
羊城港,尤其是港区的书屋,现在都是兼做饮食,从早开到晚,好书屋环境雅洁,租书费虽然贵,但在其中看书吃点心是非凡的享受,顾眉生闲来无事也喜欢到这里来消磨时间。不过,今日却是无心挑选,到了书屋门口,先不拿行囊,跳下去问道,“你们这里可有报刊角——《羊城消息》上周五那期有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才回去付了车钱,进来随便点了一壶茶,拿起那份报纸,迫不及待便看了起来,她先草读了标题,把编辑、作者的名字都记在心里,再去看文中各段的小标题,对文章的筋骨有了一个概念,这才细读文字。
这会儿看得就慢起来了,逐字逐句,看了前两段,便不由得眉飞色舞,欣然将桌子轻轻拍了一拍,笑道,“好,好!这篇文章做得好!足以做一个流派的旗帜和筋骨!”
“不论是谁做的这篇文,做得是真好!看了叫人解气——也难怪那些人,反应这般大了,这篇文章,是要掘起了他们的根来啊!”
第1250章 窦湄好骂!
“姑娘, 茶水来了,陈皮普洱一壶,您闻闻味儿,火候上倘有什么不足, 随时吩咐。店里送的一碟云片糕, 请您赏脸。”
景德镇上好的紫砂壶, 雪白轻薄的瓷杯, 被稳稳当当地放到桌上,小心地离开了客人读报的区域,免得被打翻了,伙计还贴心仔细地说了一句,“茶烫, 小心洒了——”这是在提醒客人,一会儿读报别拍桌了。
只看着伙计办事说话的语气, 就知道, 这是难得祖上有传承的大馆子里出来的——现如今, 买地百业兴旺, 四方来投,商贸非常繁盛, 理所当然也吸引了无数人以跑堂上菜、打杂洗碗为业, 这让很多卖肥皂和草木灰的商户, 就此发家, 甚至还催生了一种特别的补习班:
一般人都是补习学校课程的,这种补习班却是从前那些餐馆食肆中, 经过多年的学徒教育——先在后厨跑腿, 后到柜台后立正站着, 随时被大伙计吩咐帮闲, 最后才能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经过多年的历练,才有在堂中随意行走招呼的资格,‘跑堂’两字,也不是白来的,其实是这个行当最大的光荣。
这些真正的老跑堂,进退趋避深有法度,不卑不亢,礼貌中透了亲近,既不势利眼,也不让客人感觉自己被当了羊牯。哪怕其貌不扬,但对真正上乘的馆子来说,却比什么女陪侍要紧得多。真正上得了台面的老字号,东家是从来不沾这些风月东西的,这种行规,也带到了买地来。
港区、钱区这里的馆子,收费越贵,服务就越向这种老派作风靠拢,跑堂一开口,客人就知道自己花的钞票值得不值得。这些馆子雇佣的,全都是这些补习班里毕业出来的伙计,就算没有从前的十分神韵,也能有个七八分神似了。
甚至很多买地的富贵人家,他们的子女,几乎是不去小馆子的,只在这样体面的店铺里打转,布市那里的裁缝铺,也不登门,都是倩人上门裁衣——虽然吃穿起居上,不敢超过六姐太多,但有权有钱的人,天生就追求奢靡,就算有重重限制,也自然变着法子地彰显自己的身份。
自然了,因买地如今的风气,这种奢侈也没人敢张扬,顾眉生也只是隐约听闻,凡是大众熟悉的名字,过的生活其实反而简单了。此时她也无心思忖,开在这里的这样一家上流书铺,都是些什么客人在光顾,一心还在读报纸:
刚才她问起报纸的期数,那伙计并没有恍然之色,看来,这一期报纸并未在百姓中激起什么影响,这也是有理,毕竟,这文章说的是大多数人完全不关心的问题——报纸是谁在管,大多数人都没有印象,也不在乎。
对于衙门,他们只知道一个六姐,也只知道听从,除非有些东西,直接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这才会激起讨论。如报纸这种比较间接,和生活无关的东西,到底怎么样算是办得好,民间连个统一的标准都没有,九成以上的市民,也就是看些奇闻异事,游记话本而已。这个沈主编做的好的时候都没人赞扬了,被骂也更是没人关心,想要和《艇仔粥倡议》一样,激起广泛的反响,这是不可能的。
然而,在圈内人看来,这篇文章,份量说不定比《艇仔粥倡议》还要更重呢!概因《艇仔粥倡议》,其实说的都是老生常谈的话,无非就是希望治安清明,蟊贼少一些,对不规矩的人要严办。
这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百姓正当且常见的要求,而窦湄所发的这篇《问某周报是否已经过时》的文章,却是第一次挑明了攻讦沈主编的思路,其中提到的不少意见,都是之前没有人提过的首倡!
“道统不能过关,始终在作风上保持旧式门阀作风,虽分家而实际仍紧密呼应提携,安插门人亲戚者,是否对我买地提倡分家的大政策阳奉阴违?仍保持了实际上的大族大姓?要复辟大族抱团之风?”
“细察周报编辑部的三代出身,以平民百姓为主,受六姐恩惠最深的工农家庭者,能有几个?上数三代而无一个官身的又有几个?《衣食住行》编辑部身为周报副刊,编辑却多以平民出身,周报编辑部是否存在以出身筛选编辑,暗中排挤的现象?
编辑身份结构严重单一化、派系化,是主编有意为之么?倘是有意,居心何等叵测,倘是无意,身为主编,长年累月不能提拔后进,改良编辑结构,是否也极度缺乏远见,恐沦为一些有心人的傀儡?”
“周报为我买活军衙门官报,今我买活军富有万里,疆域极其广阔,华夏百族,人口众多。编辑却多以买活大学传媒系毕业生为门槛,为羊城港长大,毕业后立刻入职,有出身、有关系者,即得提拔,对于羊城港外的世界,了解多少?除了历年来随军的采风使,有多少出远门的机会?
没有丝毫历练,便在周报这样的要害岗位上站稳,根基何在?而民间真正有阅历有抱负却无关系者,就算想在传媒界有所作为,也只能栖身小报,发声无门,在买活周报上发表一篇议政文章,如今已经非常艰难!所见到的政论,多是熟悉的老面孔,难道这二十年来,我们买地就没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新声音出现么?这是主编的怠职因循,还是想要垄断发声的渠道那?”
“买活周报的主编之位,本为六姐,只是六姐政务繁忙,无暇他顾,因此,副主编也就是实际上的主编,按笔者理解,六姐素来不喜欢虚名,倘若副主编能让她满意,早已辞去虚职,为其正名了。如今多年来迟迟没有转正,或者也说明六姐圣明,对于周报的这些弊病,了然于胸。只是腾不出手来选拔更优者,笔者年小德薄,对于这个位置,不敢奢望,但也号召在野遗贤,自度才量相配者,争取这个职务,这也是有能力者当承担的责任……”
顾眉生读到这里,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窦湄的话倒也不是谦虚,的确是这个道理,《买活周报》的情况,的确比较特殊,沈主编当年做副主编的时候,虽然年纪也不大,但那时候买活军地盘小,而且六姐抓得也比较紧,她就是一个副手,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因此才以三旬年纪接任了这个职位。
《周报》也算是随着买活军一步步地做到了今天这样的广域报纸,以买活军和报纸现在的规模来说,怎么都要四五十岁,至少负责过一份颇有影响力的区域报纸,这样的人才有能力去接手主编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来讲,窦湄的攻击也难怪大家都觉得背后有缘故了,你就算把沈编辑骂下来了,又如何呢?也不可能是你上啊,你完全没有办报纸的经验,也没有什么老师亲友,是这方面的关系。对沈家来说,这就好比走在路上,突然间被一只野狗出来咬了一口一样,糟心是糟心,但也难免有些疑惑,打狗之前,恐怕也想看看这狗是不是谁家养的吧?
可是,不论背后有没有主人,文章一发,伤口其实就已经撕裂开了,所有对沈主编不满者,也就是窦湄文章中所说的‘彼可取而代之’的人,将都会看到她的一个致命伤——买活周报编辑部的编辑构成,实在是太单一,出身也太统一了!
固然这些编辑并非全是沈家派系,必然有她的反对者,这些人也可以用‘出身不论,就事论事,能者居之’,来为自己辩解。但这种事,怎么说还要看六姐的发话,报纸,不过是衙门的喉舌,政治上的事情也谈不上对错,工具会不会被换掉,就看主人是否觉得好用了。
眼下,舆论场上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发声的,大家都是在等——等中枢衙门的反应,如果中书衙门始终没有任何一丝表态的话。那其实,也就是印证了窦湄的暴言猜测:恐怕六姐对沈主编,并非是那样的满意,一直也在等待谁来把她给斗下去呢!
若是那样的话,各方人士恐怕都要摩拳擦掌,准备下场了。别的不说,至少羊城港的小报,估计会立刻吃香得多。有意在这块布局的人,都会设法去运营一家小报,来展现自己的能力。顾眉生忖道,“沈主编也的确有些事做得不好,不该把张利青副主编排挤出本部,让《衣食住行》再开一个编辑部的……排除异己,不能容忍的罪名,这就坐实了,完全无法为自己辩驳。”
“更大胆者,她排挤走的还是彬山嫡系,也是小妹提到‘最可信重’者,固然,就事论事,能者居上也没有什么错误,倘若是在别的行当,这倒也无妨,可报纸,尤其是喉舌报纸,甚至要比一般的衙门还更讲政治。沈主编的做法就实在是有待商榷了,也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破绽,成为小妹攻讦的口子……”
倘若是指责沈编辑的能力,《买活周报》选上的文章如何如何不好,固然也需要极大的胆气,但这样的招数,根本谈不上什么威力可言,能被轻松化解。窦小妹一出招,就犹如刺客亮剑,一抬手就是见血。这也让顾眉生非常赞赏,她甚至感到强烈的遗憾:这场斗争,她注定是不能亲眼见证或者亲自下场的了,才开局不久,她就要扬帆往欧罗巴去,也不知道多久能够回归故土,而回国时,又是否能够分出胜负。
“嘴仗是慢慢打,至于说要把沈主编斗下台,更不是一日之功。甚至我离去之前,能否见到沈家的回敬都不好说。”
把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顾眉生放下报纸,一边品茶一边沉思起来,“香儿有城府,小妹有决断,我在不在也无关紧要,只要钱上能给供足就是了,不过,姐妹之间就此事也当都有个表态,如此也好明了日后的同盟。那就先去刺探一下玉照的看法。她和我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又是不同,我们家中最出色的唯有自己,她还有个兄长呢。”
除了李玉照的思想她拿不准之外,其余几人顾眉生还算是有些把握,有吴香儿在幕后主持,窦湄出头,余下的人帮着敲边鼓料应不会胆怯回绝,不过她也以为,她们这样的人,同类少,在民间似乎也没有什么群体易于被鼓动起来,把她们当成发声的渠道,因而寻找盟友便成了重中之重。顾眉生又把报纸翻出来,拿指甲轻轻地在编辑栏上画了一条线。
“此文一发,张利青主编我估计会有表示的,此外还有谁?对了,曾经《国朝旬报》,现在《北方旬报》的副主编惠氏,据说这是个好信儿的,虽然年岁已高,但一旦知晓说不准也有动作。这些都先不提,也只能等,但这个编辑黎蔷……如果我没记错,上回《艇仔粥倡议》,她也是特刊编辑吧?”
“当时就敢发那样的倡议,现在又敢发小妹的文章,这个女娘,不知道是什么成色,我倒是想会她一会,盘一盘她的底细了……”
第1251章 小黎的胆量
“小黎, 小黎——你这孩子,又是跑到哪里去了,到了下午才来铺子里,我昨儿不是明明和你说了, 叫你今天早点来, 我有话要吩咐你——哎!小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