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香儿由衷道,“自然极好,小妹真乃军师也!”
又问,“但你不怕——”
窦小妹笑道,“这就小瞧人了,咱也不是傻大胆,你为何不怕,就是我为何不怕的道理。”
原来,她果然天资颖悟,吴香儿没有解释,两人也想到一块去了——越是下位者针对上位者,就越要坦坦荡荡。首鼠两端藏头露尾,人家随手就收拾了,反而大大方方的站明立场,对方不但不会动你,说不得还要保你一手呢。
如此,就定下窦小妹来发这篇文章,窦小妹又道,“惜白也要叫的,你和她最要好,此事不说一声她又有话柄了。”
吴香儿道,“自然也算了她,但这都是后话了,如今当务之急,不知道这文章该如何立论,你有什么想法么?”
窦小妹性子豪爽,从她毫不犹豫地决定出头发文就可见一斑了,虽然说着是‘各有职司’,但第一篇文章就是你发的,不论职司为何,其实渐渐地都会被卷入这局中来。
吴香儿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半个副手看待,也很倚重她的见解——她的豪爽,不是马大哈,而是思维敏捷,心态冷静,遇事决断得快,一旦下定决心便再不反悔。也因为理科思维很强,窦小妹往往有一些言论,角度颇为新奇,发人深省。
此时也是一样,听了吴香儿此问,她思忖了一会,便直言道,“在我看来,文字非直抒胸臆,不能激动人心。不论我们如何设想,我们想要吸引的支持者,其立场如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声音,但其实我们也完全无法预测他们的反应。如果读者反应都能预料出来,那我等早已是一代文豪了。”
“想要揣摩人心,披一层遮羞布,扭扭捏捏的往往失败,倒不如直来直往,就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咱们因为沈主编他们那拨人轻视我等,决定反他们,这种缘由不必提了。好像我们心胸狭隘多么记仇似的,没有政治素养的人,不会懂得这期间的考量。
缘由不说,只说我们的目的——我们便是认为沈主编以及她们这般出身的编辑、采风使,不论男女,皆不知民间疾苦,不能和百姓站在一起,无法胜任衙门喉舌报纸的编辑一职。就直接把我们的观点说出来好了——对《买活周报》现有编辑部,表示不满!”
“如此,不论缘由如何,同样感到不满的人,不就都会被我们吸引过来了吗?就算我们的论点被反驳了,但那又如何?”
随着窦小妹的分析,吴香儿面上残留的震惊,也在迅速的消退,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的小姐妹,很显然也随着窦小妹的话,飞快地思索分析起来,甚至还喃喃地接上了她的话头。
“对啊,只要能形成论战——这战斗双方的地位就是对等的,那么,我们说话的份量,无形间也会不断的增加。在盟友的帮助下,不就逐渐地形成了一股力量吗?”
第1248章 张卿子拦路
“这不是顾老板吗?如何从船上下来, 又这般风尘仆仆——前几天去你们家投贴,那老妈子回话说,你人不在羊城港,出远门去了, 还以为你已经动身去欧罗巴, 还说没能为你践行, 实在可惜!”
“噢, 我刚隔远了道是谁呢,那么远就在招呼——原来是张大人!我说,张大人卿子兄,你这又是从哪儿来,这么一大清早地, 到海边来吃早饭,好有雅兴啊。”
的确才是清晨, 按码头这边的标准, 街道上行人算是少的, 至少还没有开始拥堵, 远没到行人匆匆,彼此要说话都听不见的嘈杂。水泥路拐角, 两个年轻人正站着讲话, 身后还有一辆自行车候着, 看神色彼此是很熟识的, 开起玩笑来也很随意,张卿子哈哈一笑:“别打趣我了!
“我这是厂子里值班刚出来, 忙了一个通宵——你可别想着到梅兰面前, 去告我的刁状——哈哈哈, 来, 来,先别上马车,一起吃个早饭再回去吧?说真的,你到底何时动身,梅兰也说了,我们同学都想请你吃个饭,为你壮壮行色呢!”
顾眉生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转身让推着自行车的跑腿,把他后座上绑着的丹宁布软包取下,“车钱不用还我了,大哥你先去做别的生意吧,我这里吃完饭,若是咱们恰好遇上,你再把我送到乘车处便是了。”
原来,从码头登岸,再到乘车处也好,澡堂子也罢,都有一条不短的路途,而随着羊城港的发展,为了缓解交通压力,乘车处被安排在码头之外大概还要走个数百米的地方,一些腿脚便给的旅客,自己走走也就罢了,倘若上了年纪行动不便,或者携带了不少行囊,就势必要人帮忙了。
便有这种专门来回在乘车处和码头的跑腿,推着自行车,每个月给码头交钱,得闲也要去上课学规矩,换来在这里招揽生意的特殊许可——这样一趟也不便宜,自行车这种,搭个包裹、小箱子的,雇一次要两文钱,而三轮车可以搭载更多行李,人也能跟着坐上去的,便要五文钱了。
别看价格昂贵,但如今搭船出行的人客很多,这些人的生意依然相当好,一艘客船靠岸,往往可以跑出几趟来:本身客人们登岸也要排队,一趟趟的过搭板,前头人走了,他们飞蹬车回去,后头的还没上岸呢!
也是因此,他们最怕的就是在路上耽搁了,顾眉生叫停了车子,到路边来和张卿子说话,这跑腿本来有些不耐烦,听顾眉生这么一说,立刻眉开眼笑,许诺道,“成!你们只管慢慢吃,待我这波客人接完了,若是还没走,便来守着等,总不让车钱白给了!”
说着,便忙忙地飞蹬车去远了,张卿子相帮着顾眉生,把她行囊提到早餐店里,“掌柜的,来壶茶,艇仔粥、肠粉,烫一碟菜心吧?再来一碟萝卜糕,蒸排骨、虾饺——”
“好了,好了。”顾眉生忙道,“这样吃法,可是过日子的?你这是要把我给吃穷!”
张卿子笑道,“什么,原来是你做东?那我更要吃大户了!掌柜的再来一碗鱼翅!”
固然港区的门店,在海边以及沿着这条都城大道两侧的饭馆,不但价格昂贵,而且用料都是上乘,但鱼翅羹这东西还是不可能常设的。这东西,因为取来的手法比较残忍,也没有特殊的药用价值,和燕窝一样,都是过时的补品。
买地的新贵是不吃它们的,也没有人特意去捕捉,就算偶然有一点干货,那也是渔民撒网捕到鲨鱼之后,从死鱼身上割下来的,自己不忍心浪费了,偷偷晒干的。一般的海货店也不卖,更不要说这茶楼了。
顾眉生忖道,“张卿子只是一句话就露馅了,看来他们家平时还是惯吃这东西的。至少长辈的还有进补,大概是他们家那老爷子,罢了,也是快百岁的人了,怎么吃都不过分的。”
两人都是身家丰厚之辈,倒不用为了一顿便饭的东道你争我抢的,张卿子这样说的意思,就是他要请客。顾眉生也不推辞,找了一处远离茶博士的僻静位置,坐下和他叙过别情。伙计很快就送了一壶滚烫的热茶上来,还有一碟瓜子,这是其余茶楼所没有的——
其余茶楼里,这会儿挤满了都是早起的老头老太太,刚把孙儿孙女送去上学,买了菜回家,过来一盏茶要吃到中午,聊些闲谝、听那茶博士读报纸读话本,倘若还免费供应瓜子,那还了得?
也就是这茶楼的价格是其余地方的三四倍,这才会供应瓜子,又比较宽敞,还有僻静地方给茶客们选择,倘若是要谈生意,去二楼的包间那就更雅静了。这茶楼和姑苏等地的知名茶楼比,差就差在占地还不够大,姑苏茶楼出名的戏台,这里是搭不出来的,羊城港大家都忙碌,茶楼里也没有人唱戏。
茶楼的点心,都是不怕蒸的,铺子还没开门以前,就入笼了,因此,大多茶点上来的都很快,两人还没寒暄完呢,几乎就都上齐了,张卿子夹了一块萝卜糕到碟子里,用筷子划拉开降温,口中继续解释着自己怎么又要值夜班了,“……还不是那个滚筒风帆船,本来,过渡技术,没有打算怎么大量制造的。但上头一句话——蒸汽船海用的时间线太长,太渺茫了,先走一步是一步,这下可好,我们厂也接了风帆船的单子,船坞又是三班倒点灯干活了。”
张卿子是张家他这一带唯一一个走理科路线的大学生,毕业之后,也是脚踏实地,进了造船厂做事。现在也是厂子里的造船工程师,像这样科班出身,不是船匠手把手带出来的高级人才,肯定会被派去造新船,所以这半年来也就是忙得脚不沾地了。
顾眉生听了他的话,神色也是一动,压低声音道,“滚筒风帆船,是否适合远航,现在也不知道,最大的用场,就是做和袋鼠地往来之用,如今造得这样多,难道是衙门决心要——”
张卿子挤眉弄眼,道,“这我可不知道,全是你自己猜的啊!”
他们这样的职位,随意一点消息,都能引起大交易所某种商品的价格波动,因此平时也是嘴紧,而且,职位、密级到达一定的级别之后,亲眷也都不能去交易所开户的,顾眉生倒是出于好奇,去玩过几把,因此张卿子也不敢和她多说。
顾眉生对这忌讳也自然明白,便扯开话题,说回家常,因笑道,“自从你毕业之后,就没有清闲过,只有加班和值班,现在又忙成这个样子,你和梅兰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张卿子也皱眉叹息道,“可不是了?梅兰也说,再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别说带孩子,连生都不敢生,她也罢了,我们厂里严禁我们这个组怀孕,一旦怀孕了,被强制休产假——男工程师也罢了,最多是无薪过来,但女工程师该如何?
为了公平,只得谁都不许休产假,除非项目上人手有所松动,这才再商议罢了。”
自然了,男工程师也可以不休产假,选择不报产育,但对于他们这样前途光明,社会地位也高的好人家来说,这样的付出也换不来什么好处,厂子里自有规定,不报产育,被查出来,担责的是上头,就算项目再紧急,想要私下给这些放弃产假来上班的工程师发钱,也是师出无名,逃不过查账。
这倘若是私下巧立名目,把这六个月内上工的钱发了,而将来竟被人查出,就是在变相鼓励员工和产假政策作对,这个罪名,政治上级别不低,对厂领导来说,几乎是和无能并列的大罪——不讲政治,这个罪名一旦沾边,基本别想晋升了,这辈子就不断平调,不断去支援边远地区,主持新厂区的建设吧。
固然钱不会少了你的,但对于大多数有心往上走的厂长来说,何必给自己惹这个麻烦呢?对于重点攻关的小组,成功后能有重赏,在组时,就规定他们别生育了呗。甚至很多人还觉得,倘若你在这个组里还能搞出人命来,那就说明这个组的工作安排,还不够合理,还能再紧凑些!
倒也不是没有一些性格孤傲的厂长,是从技术上出身的,为了赶工期,悍然取消了男子产假福利,为的就是在早一天拿出成果。这些人的成果,衙门消瘦了,但很快也会被解职远调,用自己血淋淋的例子提醒后来人:对于买活军如今的体量来说,没有谁是不可或缺,能够凌驾于法度之上的。凡是衙门重点推崇的法度,不管你有再多的理由,只要敢逆风而上,下场如此!
这些事情,对于入买还不满十年的百姓来说,或许还很难理解。买地的规矩多,而且触犯的后果也不一样,有些规条,触犯了就触犯了,不是当场就有后果——最简单的就说吃酒耍钱吧,吃酒,也是买地不鼓励的行为,但吃酒本身谁都不管,只是在社会风气上,‘应该’不算是什么好事而已。至于酒醉后闹事,抓起来怎么处罚,屡犯之后,会不会被居委会勒令做些无钱的城内劳役,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耍钱,这是明确违法的,但你要说哥几个老搭子,每天夜里偷偷打一打什么山阳扑克,输赢不过是几十块钱,那谁也不会来多管什么。就算被抓到了,也一样是做劳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