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观点,也得到姐妹们的认可,董惜白撇嘴道,“话虽如此,但我写话本难道只为钱么?这为人一世,不过是衣食住行,如今该有的也都有了,倘要为了那么一二成的润笔费,还主动登门自荐,却又没得什么意思了!
我是个小富即安的人,有了些闲钱,只想着浪游天下,去那袋鼠地观潮看虹——姐妹们,谁有意和我一起?须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难得还年少,身子骨也好,禁得起折腾,这会儿不出远门游玩,什么时候去呢?”
众人听她这么一号召,都是摇头笑道,“得,得,得,又是一个顾姐姐,你怎么不叫顾姐姐和你一起再去一次呢?偏她回来了,你又羡慕她!还要再张罗人和你一起去,那可就难了,我们若是能去愿去,第一趟也就和顾姐姐一起去了!傍着她还得一专船,更安耽些,和你一处,同那些移民去袋鼠地的人一船去?那也太吃苦了!”
有些是不喜欢坐船,不愿受那颠簸之苦,也有些人是忙得走不开,就是没人说自己无钱:这么一桌姐妹,如今也的确都是家资丰厚者。她们很多人都已是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了,琴棋书画,各有专精,而这些行当如今在买活军这里,来钱很快——
奏乐水平高,能谱曲的,只要能找准民间的脉搏,写得些雅俗共赏的调子,传唱开来,那么,不但录唱片赚头很大,经常登台演出,收入也非常的不少。毕竟,能写好各种戏剧配乐的老文人多,可能写出民间小调的乐家,如今仍少。在这块上,倘若能有一二建树,收入之高要胜过同等水平的工程师呢。
还有就是董惜白这样的话本家了,随着地方性报纸越来越多,对话本故事的需求,也是越发茁壮。如今的话本,早已不是随意结集出版,卖一波了事,又或者敷衍着从戏文中翻出些花样,编编就是一个故事的形式了。
基本都是以在报刊上连载作为面世的形式,除非是一些小说名家,这才能在没有连载的情况下,直接出版新话本,但这也相当少见,这发表于报纸之上,可以多收一份润笔钱,在小说家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润笔钱也是水涨船高,和早年间买活周报不分作者身份,一视同仁的标准不同,如今这些小报,可是看人下菜碟,对于名家的润笔费非常大方——毕竟,小报的销量很可能就是某篇连载拉起来的,它们上头刊登的那些社会新闻,固然读者买来也会翻看,可无疑无法形成期期不落的习惯,只有话本连载,每一期留一个钩子,这才会让读者惦记得茶饭不思,每每到了发售日便立刻询问报童,买来一睹为快。
因而,如今的话本故事,早就不似二三十年前那样,云山雾罩、东拉西扯不紧不慢的开场,很讲究谋篇布局,开局便要激起读者的兴趣,一旦剧情进入高.潮,更是恨不得把每一篇都断在一句话的逗号那里,下半句话,要等下一期出来才说完呢!
眼下的话本名家,也不论文字雅致、立意高远、人物生动,第一个就看这留钩子的本领,钩子留得好的,哪怕文字荒疏,两三年间,在羊城港不错的地段买房置地,也不是什么问题呢!
要说用话本赚钱,众姐妹中,杨爱是第一人,董惜白便紧随其后,她们虽然不是如今最走红,润笔费最高的话本家,但杨爱之话本,文字雅驯,考据周到,而董惜白之作想象瑰丽、天马行空,在有一定知识的人群中也广受好评。
吴香儿不告诉杨爱,而是认为董惜白更适合《羊城消息》的新定位,也不是没有道理——董惜白早就写过有洋番做主角之一的探险故事了,理所当然,这个故事在洋番中也大受欢迎,毕竟主角的背景比起纯正汉人,更适合他们带入想象,有了这样的印象,在《羊城消息》上再开个类似的故事,不也是顺理成章么?
却不料,董惜白也颇有些文人脾气,自家茶饭无忧了,便不思进取起来,终日只想着出去游历玩耍,颇有些吃光用光,没钱再挣的意思。羊城港这些姐妹,就她公事最少,但每每小聚却缺席得多,便是因此了。
她和吴香儿,从小便是互相斗嘴为乐,每每见面必然互相嘲谑,如今也是形成鲜明反差,吴香儿工作自然忙碌,所受的限制也多,收入在姐妹中则堪称微薄,其余人都要比她高多了。
如卞赛儿、卞敏儿姐妹,又可谱曲,又能献唱,如今一个在买活大学音乐系任教,一个专门开了一家商铺,灌售唱片,又为幻灯片配音等等,偶尔为大富之家喜事献声唱个堂会,也是轻易不能请动,出场一次,费用极为高昂不说,而且对于东家不假辞色,倘有宾客,想要借着唱堂会非礼轻薄,轻则掌掴怒斥,重则当场闹到更士署去,闹得宾主都下不来台,那也是有的。
自然,这是从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不说这伶人戏子地位的不同了,哪怕从人情上来说,从前一个伶人要出众,总要有人给拉琴,有人给写戏吧?那么,就算一身傲骨,不应酬豪客,也难免要和一帮擅音乐懂作戏的文人来往,这里也不是个个都把她们当成女学生来看待,想要他们给写戏捧角儿,可不就得风月缠身吗?
可如今,卞家姐妹她们自己能写能拉,又有留声机配合,就算自己写不出来,音乐系的老师教授,那些老一代的瘦马名伎,以及小一辈这些小姐妹,哪个不能帮衬?她们的曲子一经传唱,各地都来买唱片,就算没人请唱堂会,又如何?那些个买唱片的,许多都是餐馆酒肆、浴场戏台,这些地方的东家,本来就请不起她们来唱什么堂会,她们性格如何狂狷,谁在乎呢?
如此,两姐妹竟是目无余子,以清高孤傲闻名,都夸说她们是要洗刷了大学音乐系的名声——上一代的教师,许多来历都不那么光彩,叫人嘀咕,生怕把攀龙附凤、以色事人的不良习气,带到学生这里。如今卞家姐妹之风骨,也算是狠狠地回击了这样的猜疑。
这二女以音乐为业,也是羊城港新晋名流,隐隐有和之前不少戏社打擂台的势头,而杨爱则是一边写话本,一边治学,她在历史上始终有浓厚兴趣,话本赚来的钱财,以使她一辈子不愁吃穿,便把力气用在了著论文上,大有皓首穷经,重修一部《二十四史》的壮志。
她也是小姐妹里,年纪较长的这几个人中,书卷气最浓的,另几个如顾眉生、李玉照,如今都是大富,大家聚会的这处别庄就是顾眉生的产业,李玉照则是和兄长一起,做辽东烟草生意发家,又和顾眉生,合伙做洋番买卖——她们两人,读大学时都选修了洋番语言系,在这块是下了死力气的,是少见将南洋诸般语言,乃至大食、天竺以及北面罗刹语俱通的人才。
顾眉生非常喜欢游历,曾远赴建新,查看该处的猛火油矿,因而对于当地的风土人情,认识很丰富,她以自己少年时作画换来的钱财做本,借用李玉照家里在辽东的人脉,很快梳理出了几条独家的商贸路线,在商界有‘点石成金’的美誉。
很多在甲地常见不值钱的货物,到乙地却非常的畅销,这种商路的发掘,使得她占尽先机,顾眉生对于这些商路,运营几年之后,便会出让,几次下来,不过是五七年时间,已成殷实富户。
就说顾眉生初试啼声的买卖,就很是有趣——顾眉生认为,辽东大豆极好,用盐卤来点,暴殄天物,遂贩了石膏来,以石膏点嫩豆腐出售,结果大受欢迎。虽说石膏矿并不鲜见,但因为餐饮业比较认死理,从她这里买了一次,效果既然好,宁可略贵些也要再买她的。再者,点豆腐的是生石膏加工制成的熟石膏粉,这加工过程就有讲究了。顾眉生的石膏粉比较洁净,商家也愿意多付这个钱。
别看这似乎是一门小生意,但辽东何其广阔,新建起的城镇又是林立,那些哥萨克人、罗刹人内附,使得本地人口也是逐年上升。就光是辽东一地的石膏卤子供应,都够养活一个人口繁多的兴旺家族了。更何况顾眉生只有一人呢?
她又妙笔生花,教那些北方蛮子,以甜品的方式来品尝糖水嫩豆花,在内附北蛮中培养起使用豆腐的习惯,大家一品之下,也觉得嫩豆花入口,清甜如玉而口感细嫩如丝绸,是从来没有品味过的精致美食——试想,这辽东新增的数十万人口倘若都追捧一种美食,能带来多大的商机?
如此,顾眉生竟把一门小买卖做得有滋有味,称为发家的根本。实在的说,这石膏粉也是北方矿产,只是在他们自家设立的工坊中再加工罢了。顾眉生实在赚的,按她自己说,‘是教乡下人开买荤的钱’,她就专门在这种针对洋番土番的贸易中寻找发财的商机。
以她如今的身家,前往袋鼠地游历,包下一艘专船的开销,也算是承担得起了,在羊城港城郊购置别庄,自住之余,兼且招待自家姊妹,还有两三处小院子,也是随缘经营,不是老相识都难来订座。这顾家私房菜,虽然是个‘素’场子,但在羊城港小圈子里也有不小的名声,很受文人雅客的追捧——要说餐费真不便宜,可菜蔬用料半点都不奢靡,无非是新鲜别致而已,这其中餐谱还少不了诸位姐妹的巧思呢。而板壁上悬挂的精品字画,也无不是姐妹们的手笔。
众人只要是羊城港小聚,几乎都在这顾家别庄内,到底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姐妹,虽然聚会次数不多,许多朋友一走就是一年多,但一旦再见,喝上两杯淡啤酒,生疏隔阂便全都消失不见,能说不能说的,也全都一股脑儿倾泄出来。
吴香儿算是其中最深沉之人,但也不过是不主动提起一些敏感传闻罢了——其实她也不用说什么,哪怕她在宣化办公室上班,耳目灵通,可姐妹们的消息之准,之快,也屡屡让她吃惊。
譬如说,如今朝廷可能要对欧罗巴用兵的小道消息,吴香儿压根没提,便有姐妹谈起道,“没准就是因为果阿之事,朝廷准备出手,这一阵子已经在造势了,那些洋番心中不安,故而赶紧临阵磨枪,买下报纸来要为自己发声,唯恐开战的事情传出之后,他们被本地的百姓当做细作,要逐出羊城港去。”
又也有人和袁哥持一样观点,“其实为这些事情争吵是没有必要的,如果开战是真,肯定会停止吸纳欧罗巴百姓,如此不会再有新的洋番入来,问题也就没那么尖锐了。《羊城小报》,或许是尚不知道这一点,胡乱发力,或者,其实已经知道了,但却也是为了自身的销量,装聋作哑,挑起事端就只为了多卖几份报纸呢。”
吴香儿听到这里,再忍不住了——在袁哥面前可忍,在姐妹们面前就没必要了。忙喝了一口淡酒,拿起花螺用牙签挑着,一边往外叉螺肉一边说道,“就算开战,也绝不会停下女巫航线,甚至只有把条件放得更低的。这其中的道理,对细读过道统书的人来说,一目了然,我今儿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大学生,哪个是有真才实学的,哪个呀,是欺世盗名之辈!”
要说她们姊妹的天资,真是半点不差,一桌里人人都是买活大学生,在校时成绩也多数都是一等。不过仔细一想又是当然,也就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顺理成章在羊城港常住,从小长大的朋友中相对平庸的,早已被甩在身后,回到老家云县,或者是外放去求前程了,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帮才女,听吴香儿这么一说,果然并不失笑,而是纷纷面露沉思,不久,也各有所得,先后做恍然之状,顾眉生先笑道,“我懂了!”
待要开口时,又促狭一笑,挥手相让各位,“妹妹们先说,谁说得最好,最靠近香儿的答案,今日便由她来做东!”
如此一来,谁愿赢呢?众女一听也是一阵大笑喧哗,不过,她们这些姑娘,各有才华,自负本领也自然关心政治,所谓彩头一说也只是玩笑罢了,对于此事也都各有见解愿意和友人议论,却是最腼腆的窦小妹,先开口笑道,“姐姐们让让我,我年纪最小,就由我先说——”
第1244章 数字的转移
这窦小妹, 本家原来姓寇,因为她们家在姑苏颇有些名气,是世代唱门的缘故,来到云县时是特意改过姓氏的。这事也是这些年来, 相交逐渐密切, 这才听她说起的。不过, 在座年纪大些的姑娘, 家里还算清白的也就是李玉照,顾眉生和杨爱,养母也都是姑苏伎女,对这种事情,她们也并不忌讳, 彼此总是亲密相交,更是曾笑言道, “第一批从姑苏过来的女娘, 就算自家不是做这一行的, 那也是年纪尚小, 年纪一大,总是有这样风险的。”
这种话, 也就只有在云县这么一批姑苏老乡里说了, 从吴江那些地方过来的才女们, 譬如沈、叶几家, 和她们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哪怕同在云县居住多年, 彼此的关系也相当冷淡。
从事的职业, 更是泾渭分明——一样是才女, 这些人家中的女孩子, 进戏社,写话本子的都有,但很少有做生意、四处游历以及亲自登台开嗓的,像是顾眉生这般,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婚,作风还颇为奢侈者,更是绝无仅有。
叶、沈、吴家那些出众的女子,大多都各谋公务,从买活大学一毕业,就进入报纸或公廨任职,到了二十七八岁,一般也会成亲了,找的都是按着城里最时新,最上乘的标准,挑选出来的丈夫,用顾眉生的话说,便是‘千篇一律之无趣’,从头到脚,都像是跟着六姐的模子来的。
也一般都会在三十岁以前,生一个孩子——这就又符合了买地提倡的‘模范生活’。这大概也是因为她们走的都是官样路子,而云县小姐妹,则多在民间文化界以及商界活动,这两个圈子本来也是要比较放松随意的缘故。
至于说这入了夜之后,还在城郊别庄和一帮小姐妹餐叙饮宴,这就更是这些精英女吏不会做的事情了,她们的助力多来自于家族内部,交往的也是以同僚和大学同学为多,自小的邻居、同学,和她们的道路鲜有交叉,就是幼时有所来往,长大多数也渐渐地断了。
不过,要说这两帮人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就是对于政治,她们都很关心了。就算是窦小妹平日里沉默寡言,对于如今的国际局势也是清清楚楚,因道,“为何说越是开战,便越是要放开了来吸纳女眷,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如今我们买地国内,男多女少的态势,虽然略微缓解,但依然相对严峻。
这样的局面,至少还要再维持二十年,才能得到解决,这二十年内,又有两代人娶妻是非常艰难的,先且不论说海运的人数能达到多少,但维系一条女子净输入的航线渠道,仍然具有相当的象征意义。就单单是为了这一点,也不会轻易停掉航线的,香儿姐,你是这样想的么?”
吴香儿点头道,“我怎么想的先不说,你的说法也很有道理。”
窦小妹抿嘴一笑,有些害羞地道,“还是那句话,一切政治问题都是数字问题,否认数字是毫无意义的,数字的存在是客观的,它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被转嫁到另一个公式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