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130节(2 / 2)

买活军的女娘,如今在江南两广一带,是很有些名声在外头的,有些话说得很不堪,当着她们的面,却自然也有一番夸奖的话说着:要比‘外头’的女娘大方能干,而且很会‘勾人’,不论长得好不好,总是叫人打从心底喜欢,愿意和她们相处。

这些话,即便是当面的夸奖,但其实也有些冒犯的意思在里头,因为把‘勾人’作为了一种夸奖,而又有很多女娘将‘勾人’看做了一种指责,而且外头的男子,所说的愿意和她们相处,或许也不是太好的意思。

也因此很多买活军治下的女娘,别看大说大笑,多么开朗,实在是不愿意到‘外头’来的,这些愿意出来闯荡的女娘,则往往有些共同的特点,第一便是很不把别人的眼光看在眼里,大大咧咧,只管自己做自己的事。第二,便是多少都有些防身的底气在身上,能够凭着自己的本事,叫别人不敢轻易来冒犯了自己的尊严。

郑莺儿便是这样一个女娘,她自小便因为吃得多不受父母的待见,舍给她干爹去学了些武艺在身,一道跑江湖卖艺走镖,什么都做,前些年她干爹‘老’了,郑莺儿也说不上多难过,用最后一点积蓄将干爹好生收殓了,打听到买活军这里日子好过,便从登莱折腾到东江岛去,从东江岛折腾到云县。一路上风生水起,还给她做粗活攒了几百文钱在身上。

这样一个女娘,到了买活军这里,岂不是犹如蛟龙入海?止不住地就是闹腾?她又伶俐,很快便认得了许多字,活也做得好,好几个女吏目欣赏她,让郑莺儿去考吏目,郑莺儿都不太情愿。

她是个自由自在的性子,本想着在买活军那里还找些同行,相帮着到处去卖艺来着,若是做不下去,便再去别处混,不料恰好便有了这么个组戏班的机会,郑莺儿当下便喜欢起来:她自小就喜欢看戏,甚至自己也很想上去唱唱,可惜就这身板,从前卖艺时也只能舞剑劈砖,走绳翻高都轮不到她。如今戏班子要招高个子,身形壮实,灵巧会背台词的女娘,这岂不是为她量身定做?

郑莺儿当即便去找卓作家毛遂自荐,很快便成了第一批何赛花,她又爱新鲜爱热闹,爱到处去跑,自告奋勇往北走,到‘外头’去巡演,也不顾别人的议论——她一路上跟着五个大男人吃饭住宿,在外人看来,“像什么样子?必定不是正经女娘!”

这也是很多女伶不愿出门巡演的原因,男女杂处,若是女子相貌姣好,那传出去的话可难听了。但郑莺儿丝毫没有所谓,她每一日都快快活活的,虽然打从心底,她还不觉得自己是买活军的人,但对这个政权的好感也很高,今日因为是演给买活军看,格外卖了力气,在台上喜怒哀乐,都下了十二分的工夫,把沙滩上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最前排是沙船上的女娘们,看到后来早已是哭声震天,而站在后排围观的买活军兵丁们,个个也都高声叫好,对这难得看到的戏码极是捧场,尤其是颂扬六姐的唱段,更是扯着嗓子跟着嚎叫起来,把沙滩上渲染得闹热不堪,多少搭乘沙船南下的商贾,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都道从未见过如此新鲜的戏码。

一日演两场,何赛花还好,其余几个演员就有些吃不消了,他们要不断换衣、换口齿,其实是比何赛花要累得多。不过这是为了买活军而演,为了抚慰这些从山阳道一路忍饥挨饿,投奔买活军而来,到现在都还惊魂未定的山阳道百姓而演,六人都十分振奋,演完了彼此相视一笑,四处唱喏谢过喝彩,并不端茶盘要钱,只那些观众不论女娘还是士兵,都在解钱包要给他们酬谢,一时场面热闹不堪,郑莺儿几人又要争相逃去不提。

身为何赛花,她自然是众人最关注的一个,郑莺儿和几个同班搭伴久了,很有默契,仗着自己功夫好,缩起身子,从大石侧面翻下,在石影中往马车处逃跑,却不料走到马车旁,从阴影中又闪出了一人来,急道,“姑娘,你可有这戏的本子,在下想瞧一瞧!”

郑莺儿吓得差点没一拳打过去,见其是个戴了文巾的老秀才,面相十分文雅,方才逐渐把拳头松开,道,“吓死人了!你是哪一位,怎么戏没看完,便知道到这处来等人?”

那书生沉声道,“我也曾写得几本歪戏——在下,长洲冯犹龙!”

第264章 版权费!

“都到买活军那里去了?”

半月以前, 在姑苏城外长洲葑溪一带,冯氏老宅之中, 冯犹龙也正有些吃惊地和友人谈论着家乡之中最新兴起的这股风潮, “这么说,茶楼酒肆里的消息还是真的,连并山园王家的女眷都逃去了买活军那里?”

“正是如此了, 听说是为花街巷一户人家豢养的船夫给诱拐走的,老冯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花舫船夫, 居然能拐带上绣楼小姐,这让王家姑娘闺誉何存?也难怪老王这一阵子都气病了, 不肯见外客,又紧着做法事发送几个苦命夭折了的女儿家——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其实就是逃去了买活军那里!从并山园里出来, 沿着护城河, 走个二三里便到水门码头了,那里如今日日都有上百女娘投奔, 要往买活军那里去,别说知府, 连巡抚也丝毫不敢管!”

“怎敢管?人家有传音法螺, 还有记仇本, 狠话早放出来了,谁敢给买活军添堵, 来日打下姑苏城,全家吊死在城门口!现如今各家哪还敢管束自家的女儿?一群裹脚婆子都没了生计, 倒是人牙子比往常忙得多。”

“为何?”

“便是要把自家的小脚伎赶紧地卖给消息还不灵通的地方呗, 有些连鸨母也都跟着搬走了, 生怕将来买活军回来寻仇的。再不敢在姑苏城呆,都去了广陵一带安身。”

“这些青头贼!”

宽敞的书房中,三五客人一面品茶,一面读报,指点着最新流传在姑苏城中的新旧消息,这是冯秀才一向十分喜爱的消遣:冯家在葑溪也算是大户,冯秀才祖上也是有进士的,这些年来,虽然兄弟几人连番赶考,都还没考上举人,但家事却还始终十分兴旺,除了冯家的田地之外,其实还有一多半要得益于他们自家经营的茶楼。

冯秀才常年喜欢泡茶楼,所谓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他对澡堂子还好,只每日早上,必去茶楼用茶,听着三教九流议论着的市井传言,也不知敷衍出了多少传奇故事,所刊发的《古今笑》、《古今小说》、《平妖传》等,行销大江南北,虽然被福建道的书商拿去大卖简装版,但精装版也卖得很好,出一卷小说便至少是数百两的利润,因此冯家家计迄今仍十分丰厚,丝毫没有因为家中这一代读书无成,而有什么衰败之象。

自然了,都是姑苏城的名流,也要讲究人情世故,王家的热闹听过便算了,可不好写进书里,并山园那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是冯家能得罪得起的,冯犹龙他们平日混在一起的还都是叶、沈等书香世家,和王家那样的仕宦名流,层次上还有差异。便连友人们也很知道分寸,这些话都是在书房里讲,茶楼品茗时是不肯说的。

“老龙,你对这女娘投奔的风潮,怎么看来?”冯老龙好友,同时也是姑苏城内知名的书商,金阊叶华生老爷便笑道,“可否因此敷衍出几卷小说话本,想来定也是奇情婉转,不知有多少故事在里头了。”

这金阊叶氏,实际上和冯犹龙好友叶仲韶也算是沾亲带故,叶、沈几家的戏曲本子,都是靠他们刊发全国,至于冯犹龙,更是众多书商追捧的宝贝,座上客多为这些饱读诗书的儒商,此时忙都争抢起来,道,“老叶,你不能再抢了,得轮着来,去岁刚在你那里印发了《喻世明言》,今年无论如何得轮到我们家来发——定是要发绣像本!”

“绣像本现在已不稀奇了,最出彩的装帧还要属云县本,真不知道那云县本是如何印成这样精美,又有一种铁圈版,你们看到了没有?”

都是做书的,说到装帧、版本,个个起兴,又赏鉴了一番叶华生带来的铁圈版《蜀山剑侠传》,都道,“也只有买活军那处舍得用铁圈来装订,他们实在是不缺铁——且纸也好,厚实不烂,若是我们的纸,受潮了怕是要脱落呢。”

一时间,不免对这买活军的奇技淫巧,又是大家赞叹。叶华生便对冯犹龙道,“现如今也不止女娘们逃去买活军那里,便是有许多世家大族,也都派遣子弟去学习新知,为将来朝廷开特科取士做准备。”

“更有举族搬迁者,譬如吴江沈家,上个月扬帆起航,一百多人和吴氏一起,凑了一艘大海船,已经搬迁过去了,连自家田地都尽数卖了,老龙,咱们且不说搬迁的事,去那里看看也没甚么不可吧?仲韶可给你写信了没有?他是叫我过去,在云县再开个嘉会堂分号——按他所说,买活军那里急缺装帧排版的人才,我这里多介绍熟练工去,很能加那劳什子政审分的!”

冯犹龙熟知这些书商朋友的心思——他们撺掇自己去买活军处游历,已经非是一日两日了,若说和议没成之前,还有少许收敛,和议一成,立刻公然鼓吹,其中除了过去看装帧,学印刷的心思之外,其实还有一种计较,那便是指望冯犹龙去了买活军那里之后,受了启发,能写出如《斗破乾坤》一样行销天下的话本来,至不济也要写一本《蜀山剑侠传》,莫叫买活军把通俗小说的钱都赚完了,倒来挤压他们这些书商的生意。

他本就是个极灵活变通的奇才,若说要写《剑侠传》,虽然这和他一向的爱好审美不符合,但念在言辞雅驯、意境绮丽的份上,也不是不能试着写一写——事实上,冯犹龙很喜欢剑侠传,多次反复诵读,并且试着做了批注,从中揣摩许多小说的创作技巧。

以他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剑侠传》在小说这行当上,是要比此时的普遍认识,多走了几步,因此他所采用的一些技巧,或许在作者而言是自然而然,但在冯犹龙等人来看,却非常别开生面,令人沉迷。至于《斗破乾坤》云云,要他仿写,则实在是过分了,严词拒绝个一两次之后,还要再纠缠,那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去买活军那里看看,这个想法,是去年以来便不断有人提起、谈论的,在和议达成之后,念头逐渐高涨了起来,又得了老友叶仲韶的来信,提到了买活军也要创作新戏,正缺人才,冯犹龙便不免也很心动了,如今唯一的顾虑,便是去了买活军那里,能不能随意离开——他这样功成名就、家财丰厚的才子领袖,和那些别无去处,只能投奔买活军的苦命人,所想的又是不同了,不管去了会不会留下,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能不能走,若是去了就回不来,他是不愿去的。

若是其余名士,那就还有一个顾虑,便是在姑苏城这里放浪形骸的生活,在买活军那里是否可以持续——目前看来,当然是完全不成的,买活军不许票唱,不过在冯犹龙而言,并无这个忌讳,他已数十年不履烟花之地了。此外还要考虑的,则是收入的变化:冯犹龙现在的话本当然也还是很好卖的,但到了买活军那里,还能不能刊发话本呢?目前来说,买活军刊发的报纸、话本,似乎都是衙门官出的,他们允不允许私人发话本子?

叶仲韶没有提起此事,答案也很难说,便是允许发话本,这里还又有一个难处:冯犹龙不但出话本,还出《指月》系列,《麟经指月》、《四书指月》等等,这种书卖得比话本子还好,话本许多人都是买闽刻胡乱看看,但指月系列,那是经学著作,说白了便是教人写八股的,话本随意看看,闽刻版已足够,《指月》系列,错一个字或许就是落榜还是留榜的区别,哪有人敢买闽刻版?

冯家家计,一半来自话本,还有一半,便是来自于指月系列,还有冯犹龙偶尔兴起开的私学,毫无疑问,这指月系列在买活军那里是不会有销路的,因买活军完全采用另一套道统进行考试。冯犹龙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不能不对家庭收入做出规划,这些顾虑,也都是人之常情,也因此,虽然叶仲韶去年便开始给他写信,但冯犹龙始终是未能前行。

“嘉会堂分号?这么说,买活军那里也允许私人印书喽?”

这个消息,对书商们来说,仿佛已是明朗了一些前景,让他们颇为激动了起来,但更激动人心的还是叶华生带来的又一个消息,“何止,买活军那里,现在排戏的收入很丰厚呢!你道为何沈氏族人纷纷迁移过去?那里现在时兴的一出《何赛花巧耕田》,你们可知道,排戏的两个后生,几个月下来赚了多少?”

“多少?”

“数百两银子是有的——几个月便是数百两,几年下来,那还了得?”

别小看了数百两这个概念,冯犹龙出一套话本,书堂付给的稿酬也就是数百两,指月系列大概拿的要略多一些,这都是一次性的收入,不论如何加印都是没有后续的,写戏曲的收入还要比这个更低,冯犹龙少写曲而多写传奇,缘由便在于此,这时候写新戏,所得的只有买走剧本的戏班子的一笔收入而已,戏班子出手能有多阔绰?哪怕之后一炮而红,转头送来谢礼,却也不会多过刊书所得。一出戏能得数百两银子,这是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了。

“买活军那里的规矩,和外头是不同的。”叶华生便比划着说了起来,“他们会给版权费——就说这《何赛花巧耕田》,现如今听说连华亭那边,城外乡下地方都有戏班子来演,这都是买活军派出的戏班子,赶集日上演去,小集也演,演一场,买活军便付给作家十文钱的所谓‘版权费’。”

十文钱而已,简直少得让人发笑。但仔细计算下来,笑意又不由悄然消失不见了:一个戏班子,若是连小集都演,一个月演十五场是随随便便的,多的话,上午下午都演,三十场也可以演到,那么一个戏班子一个月就是三百文,十个戏班子三两银子,一百个戏班子便是三十两,买活军那里如果有数百个戏班子,一个月二百多两,几个月岂不就是数百两的进项?

这还是只在江南一带,将来若是曲目传唱到了北方,甚至于是买活军占了天下之后,数千个戏班子来演,这收入……光想便让人头晕目眩了。冯犹龙听得也是心惊,“还有版权费这样的说法!”

他到买活军处去看一看的心思,便一下炽热了起来——叶仲韶、沈君庸都是善于写戏的,但他们写的都是如《牡丹亭》一般的文人戏,不知道排唱的难处,的确也需要他出马厘清曲调唱腔,在此之前,唱不过《何赛花》不奇怪!

“这《何赛花》又是哪里的豪杰所写?我可曾听过名姓?”

“是之江的两个小才子,叫做张宗子与卓珂月,老龙可曾听过他们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