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逢春自己的小家庭还好,对她的上进是颇有些无可奈何的,金县尉是个善于变通的人,既然世道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金逢春的两个哥哥,显然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前景,家庭里最有出息的仿佛是这个女儿,那么他们便把关心和期望更多地寄托在了金逢春身上,反而有许多勉励和指点。但金家在吴兴县的老家,对金逢春的意见是比较大的,因为金逢春当时逼迫父亲,促成金家‘反正’,又主持了分家,在这其中很多人的利益受到了损害——他们也知道,如果不是金逢春,或许金家的下场要更惨烈,但既然没有死,日子又过得不如从前好,有些穷了,那么就一定是要对金逢春说怪话的。
‘一个妇道人家,如此钻营’、‘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以后谁敢娶她’、‘把族人当成邀宠献媚的祭品’,这些话,还有那些嫌恶的眼神,暗地里的不满和流言——固然是不会碍着金逢春做自己的事,但有时候也能让她感到轻微的不爽。
除此之外,工作中所接触到的同僚、农户、匠人,有许多也把自己的成见藏在了礼貌背后,金逢春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想法:‘女孩子何必这么辛苦呢?’‘这样往上爬的样子也太急切了’。
所有这些被她无视了的不赞同,如今都化成了对沈编辑的期待,“沈编辑,你一定要在报道里提出这一点,不,是两点——第一点,喜欢权力一点都不可耻,这简直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了,别受了那些什么归隐田园的什么诗文的骗,那都是失败者在自我安慰。”
“第二点,女娘喜欢权力,更加再正常不过了,那些乱七八糟老生常谈没有丝毫道理的女人就该在家做饭洗衣的论调,如果有谁敢于宣扬就该扣谁的政审分!只要是个人,就喜欢权力,一个人喜欢吃饭,喜欢睡觉,那她就也喜欢权力!这东西就像是空气一样,只有得不到的,只有用不好的,但要说喜不喜欢,我想不出有谁会不喜欢!”
“说了这么多的不满,但其实,我对这里再喜欢不过了,六姐没有来之前,我不知道我是我,如今,在买活军中,我就是我!”
金逢春就是金逢春,一个独立的,坦然的,不讳言于自己的志向,不必做任何遮掩的,野心勃勃的女娘!
在这里,像她这样的女娘很多,也非常的正当。金逢春只能在买活军里找到自己的前景,在买活军这里,她根本不必为自己的野心找什么借口,做什么辩解……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各种性格的女人,都拥有强烈的权力欲,完全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血缘、关系……只是靠着自己的能力,竞争着谢六姐身边的位置,抢着在这个时代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她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感到多日来积存的烦恼,完全地随着倾诉而宣泄了出去,她仿佛一下又能看到生活中的光明面了,的确,金逢春的工作是很繁重而奔波的,而且暂时的看,完全不如别的岗位那么能出风头。
已经有些女娘走在她的前面——最前面的人当然是陆大红了,光靠勒石合约,她就已经可以名传千古了,但她知道自己身后也还有很多人正在跋涉。譬如她的义妹金双喜,还有现在正在海上航行来航行去,目标是当上女船船长的于小月,她们也都在等着一个机会,她和这些女娘们又是对手又是伙伴,她们竞争着将来那些更高的位置,却也因为彼此的存在而确认了自己并不孤单。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女娘,这样地喜欢权力,原来完全被过去,被‘外头’所忽略掉的,有雄心,有野心,有自己一番事业的女娘,并非凤毛麟角,女人的权力欲,女人的野心,这个通过她们所有这些雄心勃勃的女吏目,被证明着是女人天然的渴望,而在买活军这里,也是完全正当的渴望。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再不会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了!
金逢春一下又开心了起来,她踢了踢马儿,让马儿小跑了起来,和沈编辑絮絮地谈着自己的压力:努力而又有野心的人那么的多,金逢春也知道,她们不会每个人都成功,就如同她,也有可能就在泉州府农业办的位置上,再也不能往上活动了。农业的工作,丰收不见功,一旦歉收了就要掉脑袋,是第一等的苦活——所以她就更要精益求精,万万不能有一丝懈怠……
她们很快赶上了大部队,又开始继续工作,短暂的采访便这样自然的结束了,金逢春并没有太尽兴,但这一天他们沿着刚修好的路走了四个村子,又歇在祠堂里的稻草堆上,这个村子是特别穷的,又偏僻,刚好是在这条线路的歇夜点上,金逢春已经被迫在这里歇了三次,每次都被叮出一身的包,等到一切安顿停当,她感觉自己已经累得没精力继续说这些了——至于沈编辑,早都精疲力尽了,丝毫不顾周围恶劣的环境,早已经陷在稻草堆里,打起了小呼噜。
天气逐渐冷了,今晚两个女娘都没有洗澡,金逢春还有点体力,洗漱完先用艾草在四周熏了熏,为沈编辑垫了包袱在脖子底下枕着,再合衣在稻草堆上躺下,闭上眼正在心中整理着今日的所得……
“什么声音?”
她忽然一下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并伸手去推沈编辑,让她别再打呼了。“祠堂里可能进来人了!”
第196章 权力的味道
沈曼君这一辈子, 不是没吃过苦,生儿育女、当家做主的妇人,哪个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不说别的, 便是生养孩儿,便已经是跌宕起伏了, 而日常操持家务, 打点田产铺子时, 银钱上的盈亏也一样让人惊心动魄。便是平日里, 她自奉也绝不是多么的丰足,工作起来自忖亦从没有惜力, 但实话说, 这几天实在是她记忆中最辛苦的几日!
从离开云县开始, 虽然路程上不算是太折腾,但到泉州之后四处走访, 还要抽时间整理想法、思绪,以及受访者的言论, 每日里乘着马东奔西走,体力上实在是有些支持不住, 今晚竟连脸都没有洗,一头栽倒便睡着了, 黑甜中被人推了几下, 迷迷糊糊正要说话,便听到金主任低沉地说了一句,“祠堂里可能进来人了!”
沈曼君立刻便起了一身的白毛汗,睡意不翼而飞, 翻身坐了起来, 心也跳得厉害, 只望着金主任听从她的安排。还好,金主任并不惧怕,只是示意沈曼君躲到她身后去,随后便抽手从包袱中抽出了一根黑棍子,沉声问道,“什么人?!”
对方并未回答,只听得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处擦着走来,但又像是风声一般,很难分辨清楚,窗棂外传来了轻轻的刮擦声,像是有人伸了小刀进来,在拨弄窗闩,沈曼君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男女有别,郑专家他们住在祠堂另一翼,就算是听到声音也很难尽快赶来,更何况她们为了安全,是把门窗全都闩好的,声音恐怕也很难传出去——
屋内只有一盏孤灯,连屋子都不能完全照亮,徘徊在熄灭边缘,窗外是一片浓黑,今夜有云,星月不现,沈曼君脑中已掠过了两人被贼人蹂.躏的画面,只金主任还是不慌不忙,脚步轻巧地逼近窗棂,因灯火很黯淡,完全无法传递到窗边,倒也没有影子映在上面,窗外的东西还在刮擦,似乎未曾察觉到她的靠近。
金主任悄然伸手,猛地拉开窗闩,把窗子往外一推,接着院子里猛然爆发出一阵强光,沈曼君毫无准备,乍然间被刺得双目疼痛流泪,偏过头去,又听见院子里传来响亮的‘呜——呜’之声,声音单调刺耳,让人听了打从心底里发毛。
开窗这一下,已经把灯盏给带熄了,在浓黑的深夜里,强光和警报声,仿佛占据了沈曼君所有感官,她完全没有余力思考了,甚至什么别的声音都听不到,当她压抑着心中巨大的慌乱,逐渐缓过劲来时,院子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光源:被调暗了的白色光,另一翼厢房赶来的买活军兵丁他们打的灯笼,还有从祠堂附近赶来的村民,手里也高举着烛台。
“是逃兵!”
几个人都围着院子里的一具躯体,见到沈曼君开门出来,金主任便扭头说,她正高举着手电,方便那两个兵丁查看这个夜袭者,沈曼君眯起眼,在这人脸上看到了拳印,她站得近,发觉金主任的拳头上沾了血。看来,她是先开窗用强光吓唬敌人,随后又跳出窗子给了这精瘦矮小的夜袭者几拳。“沈编辑别怕,人已经被我打晕了。”
“自寻死路!”郑财气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又问那个村民,“不是你们村的人?”
“真不是!”村民自然急于辩解,“天老爷,我们这里本来都要饿死人了,如果不是天妃娘娘来了,哪有现下的好收成?哪怕是有一点良心,敢和娘娘的人作对?”
“好了,看他们身上的刺字——是水师的溃兵。”那几个兵丁不像是郑财气,他们的经验显然更丰富,很快便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拿麻绳来!”
这人原来还没死,众人将他如猪一般,捆在一根棍子上,破布堵了嘴,就扔在院子一角,准备明天处置,又商量了一番,金主任问沈曼君,“不知这人有没有同伙,安全起见,今晚还是住在一间屋子里,轮流守夜来得好,沈编辑可有顾虑?”
如果有得选择,沈曼君肯定不愿和几个男人一间屋里过夜,但今夜的遭遇让她一下意识到了此地的危险:这里刚纳入买活军的统治中不久,山林还没有完全清扫干净,百姓也不能说是完全归心,而若有个什么变数,很显然在场所有人中,她是最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
金主任对于外宿是很有经验的,虽然五人一间屋,但她从包里掏出了两个钉子,随手拿了木材来当锤子,敲到砖缝里,挂起了一张布,便在稻草堆上圈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两个女娘可以在里头睡下,多少也保有了一点损失。
买活军派来的护卫自愿守夜,不用他们帮忙,于是郑财气和另外一个兵丁便很快睡着了,沈曼君累得头痛,但惊魂未定,却是半点没了睡意,和金主任依偎在一起,总想着挪动,又怕惊醒了金主任,僵着身子好半日,金主任似乎有所察觉,“沈编辑,还没睡着吗?”
“嗯……”沈曼君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她的胆怯——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刚才在场所有人中,确实就她最害怕,其余人都颇为淡然,郑财气似乎也是一副饱经风浪的样子。
“不用怕。”金主任安慰她,“这祠堂靠山,平时没什么香火少有人来,应该就是藏在祠堂里的溃兵小贼,到山里找吃的,见我们来了,便远远躲开,今晚是见到两个女娘单独住宿,便起了歹心。之前我来过好几次,都住这里,不过当时应该是看几个人都一间房,所以没敢出来,今晚不会再出事了。”
金主任是很惯于男女混住的,沈曼君刚才就发现了,布、钉子,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而且这油布下端有霉味,应该是碰过水,她可以想象到金主任在夏日里用这块布遮挡着擦洗的画面。她心底一下便很有些钦佩了——在农业办这样的地方,的确是要吃得了苦,金主任今年才十七岁,她实在是很能干的了。
“这样的事常见吗?”她也对金主任的沉稳很好奇。
“遇到溃兵不多,但也有一些村里的地痞,因为和村长勾结,没有被清扫干净,看到女娘下来,便毛手毛脚的,夜里悄悄来敲门。还有的时候是一些傻子,脑子真有问题的那种,年纪到了,很渴望女人,会过来骚扰。还有就是外地流窜来的盗匪,因为觉得吏目身上富裕嘛,觊觎六姐赐予的一些神器,也会打主意。”
金主任的语气很轻松,“如果是地痞,就打一顿,连村长一起免职——敢来骚扰吏目的地痞早就该送去彬山了,现在还留在村里那完全是徇私。”
“傻子的话,抓起来送去彬山挖矿,一般能活下来又没人管的傻子,都不是完全傻,还是能干活的,有些力气还很大,这才能有一口饭吃,彬山缺苦力,他们去正好,在那里随时都有人看着,惹不出什么麻烦。”
这个年代,轻度智力障碍的人很多,有时候是天生的,有时候是小时候烧傻了,有时候是被魇住了,好端端地就傻了,沈曼君久居乡里,知道金主任说的是实话,大多数傻子都活不了多久,疯疯癫癫的那些,过几个冬天很快就不知去向了,能活下来的就是半傻不傻,这种半傻子往往还有一股蛮力,她不由问,“力气这么大,怎么和他们搏斗呢?”
“那个手电筒有电击功能,基本一下就能电懵,当然接下来得自己补几拳或者几棍子。”金主任比了一下自己的背包,有些随意地说,“也不是个个力气都大,有些傻子长期吃不饱饭,几拳就不行了。盗匪也是,流窜到村里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其实体力没有多好,我不算是高的,如果再高再壮一些,拿把刀,个个来都得给我躺下——”
她有些向往地换了个姿势,“如果有时间学一套刀法就好了,随身带柄柴刀,那胆子就更大了,天下哪里去不得……”
沈曼君说不出话来了,她打从心底明白了金主任对于权力的渴望——这样的一个女郎,当然渴望权力了,为什么不呢?她能办到这么多事,解决这么多问题,这样的一个女娘,想要能配得上自己能力的权力,岂不是再自然的事情吗?她也下乡出公差,她也一样睡稻草堆,她身上似乎并不存在女娘们常见的种种问题,体弱、娇气、爱哭啼……金主任不但雄心胜于许多男子,甚至还能打得过男人呢。
但金主任绝非唯一,买活军这里的女娘,的确有一个普遍的特征,便是都比外间的女娘来得高,而且壮,她们并不香,也不软,与所有诗词里绿鬓蜂腰的女郎截然不同,更接近于健妇。譬如现在,十七岁的金主任身上传出的便是汗酸味——沈曼君其实也一样,她们一天下来东奔西跑,一样会有这样的味道,做事的人,就有做事的味道。
做事的人当然也有做事的人的身板——她们喜欢壮实,普遍地追求壮实,晨练是买活军治下很流行的活动,凡是平日能吃得饱饭的女娘,几乎都会在早上进行一定的锻炼,而且是会出汗,要使力的那种,沈曼君现在知道为什么了,会做事的人的确需要这样的身板,能够牵马,卸包袱,健步如飞地在坎坷的山路上跑来跑去,她们需要这样的壮实。
这样的女娘当然是不裹脚的,她们也非常轻视纤弱美感,因为在买活军治下,她们完全可以自己去攫取权力,便根本不用在美感上去屈从于社会通行的标准,去取悦别人……就算金逢春讨不了男儿的喜欢,又有什么所谓呢?她一个月赚三千文——这才只是十七岁,就已经是府通判了,将来她完全是有希望做到知府、知州,甚至是一省布政,在沈曼君看来,金逢春压根便没有想到男女间的事儿,买活军这里很多少女是不思春的,她们满心里只想着吊在空中的权力。别说什么女德了,哪怕是世俗的道德,只要对她们不利的,她们便一样是嗤之以鼻,压根不会有一丝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