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私盐贩子也是生意人,手下的兄弟平时多数是十数人成一个帮伙,各有领头人,在刘老大的安排下各走各的线路,马百户手下的兵要留难他们还是容易的,因此刘老大见到马百户一向是赔笑脸,平时也颇为敬重——这么几个县里,也就是马百户手下的兵还有些战斗力了。他的思维也和张地主家不一样,自知自己做的买卖见不得人,因此并不拿大,和买活军之间的关系也还算不错,至少并没撕破脸:买活军的精盐很早就传出来了,实际上他们也是大私盐贩子,按说和刘老大是竞争关系。刘老大是应该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的,但当时他选择了忍一手,反而也辗转去云县拿些货,许县、临县这里的上好雪盐就是这么扩散出来的,说起来也都是老相识了,只是从未去过彬山而已。
买活军拿下临县,并开始修路之后,刘老大干脆就关了自己的盐场,从买活军这里大量拿货,往三省发卖,这几个月实在是财源广进,发了一笔大财,只是银子赚得越多越心虚,刘老大和张地主不同,在张地主想来,买活军是过江龙,张家就是地头蛇,在本地根深蒂固,论到兵丁数,买活军常驻在临城县也就是两百多人,如此想来,一次最多出动五百人来攻打县城,攻守双方人数相当时,自然是守方有利,且又不止张家这么五百人守城,若能发动起千人左右,买活军就吃不下许县。因此张家和买活军之间不说平等对话,但至少不需要怎么卑躬屈膝,这四五个月以来,张家人对买活军的态度都颇冷淡,根源就在于此。
这就是土老财思维的局限性了,实在是太过想当然。刘老大走南闯北,见识比张地主还是要高出一筹的,这笔钱他越赚心里越是不安,买活军的态度如此宽容,仿佛别有打算,他钱是赚到了,但似乎是为别人赚的——他可是都打探得清楚,买活军拿下临城县之后,第一波就把平日鱼肉乡里盘踞县城的架势人家给处置了,交不出买活钱的几个家主连着纨绔少爷一起人头落地,其余男丁多数都‘送往彬山苦役’!那些能留下来上学识字做买卖的,便是在从前也是较为老实本分的人家。他刘老大手里也是有人命的,虽然不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但总不能指着买活军明察秋毫到这个地步,说不准就被糊涂杀了个干净!
有这样的担心在,便不能不为未来考虑,想要逃去别的地方落脚不现实,外地也不太平,且刘老大卖私盐的活路就在这几县之中。他现下的选择无非就是两样,第一先向六姐投诚,至少要营造出已投诚的幻觉,如此一来买活军入城之后还有个地步,第二便是厉兵秣马准备和买活军真刀真枪地拼个几场,能把他们拼散了是最好,说不准还能乘势吞了他们的盐场,立地顿成大豪。
怀着这样的犹豫,年边和兄弟们喝过酒封了账,刘老大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家安坐,大年下的来临城县‘走亲戚’,来了临城县以后自然处处惊异,昨天请马百户喝酒套磁,马百户也没说什么,只请他今天一起来看演出,刘老大果然被这小阅兵吓得面无人色,心里千回百转,只想着一句话:“别说州府,就连御林精兵,能和他们打么?”
谢六姐的神仙手段,他此前已有所见识,这一圈的夜明灯就让刘老大胆气被吓走了三分,此时当真是双腿抖得和筛糠一般,只想道:“我可不敢和他们打,我可不敢和他们打!天爷,我那些兄弟,怎敢和这样有菩萨护佑,一个个高壮整肃至此的天兵血拼?!”
这却还没有完呢,谢六姐和士兵对答过后,便朗声道,“演习现在开始,兄弟姐妹们,摆阵!”
话音刚落,非但刘老大要往下摔,就连于县令都坐不住了,“军阵?军阵?!六姐天人传承中,难道也有军阵么?!”
他的手也开始轻颤了,不禁抓住了身旁的老妻,一旁的二儿子则丝毫没感受到父亲的震撼,而是满是惊喜地低呼,“太好了!买活军也有军阵?”
第39章 军传奇故事
在如今的大敏朝百姓心中, 军阵是一种朦胧而又遥远的神秘技术,就约等于后世人对绝世武功的想象一般,是当时的百姓所能向往的一种最高的秘技, 这种心情的痕迹甚至影响到了数百年后, 让武侠、仙侠小说中多了阵法这要素, 当然, 和后代人百无聊赖的幻想不同,此时对军阵的追捧和憧憬,完全是基于百姓们自身的需要。
和生活在和平时期的后世人不同,此时的敏朝百姓, 在生活中遇到武装冲突的可能还是蛮大的。比如沿海百姓,哪怕是江浙一带的腹心之地,都可能被倭寇上岸掳掠,而手无寸铁的农夫渔民, 一旦对上了拿着雪亮快刀的倭寇盗匪,这就不是个人武力压制能解决的问题了。哪怕是孩童也知道,一个人力气再大武艺再好, 对着七八个手里拿着快刀的倭寇也一样只能等死。
而有了军阵, 那就不同了,相传从前戚爷爷手中有一本仙人传授的兵书, 哪怕是村夫佃户,只要被戚爷爷炼入了军阵之中, 便可结成玄妙无穷的法阵, 可以抵御倭寇,将他们彻底灭杀, 再也不敢前来滋扰。戚爷爷便是凭着自己所向无敌的兵阵, 将东南一代的倭寇平息了至少数十年, 哪怕现在重有倭寇为患,但规模也远非从前可比,这一切的效用,都是源自于那神秘莫测,仙人传授的鸳鸯奇阵!
这样的传说当然有些玄乎,但话又说回来了,除了这些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之外,又有什么能给这些手无寸铁,只能任凭蹂.躏的百姓们一丝希望呢?军阵,和传说中被奸人所害的戚爷爷一样,仿佛是一种信仰,一种美好的憧憬:倭寇总是会被打跑的,只要有英雄降临,美好的,可以安心种田,只需要操心佃租和粮价,至少能保下一条活命的日子会来临的。
这些是百姓们的见解,读书人和刘老大这样的江湖人,他们知道军阵没有这么神奇,但同时也知道军阵是一种高度敏感的技术。——其实所谓军阵,说白了就是在短时间内能有效地把士兵结合在一起的办法,譬如梅花阵、鸳鸯阵,这些阵法和操练口诀,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化了新兵,让他们互相帮助,面对敌人可能的战术有所准备。
比如针对从前倭寇,在东南沿海地区发展出的鸳鸯阵,就是官府的不传之秘。戚爷爷打倭寇这已是近百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沿海依然可以听到倭寇的消息——这十几年来倒是不多了,因为连倭寇都看不上这里,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们会去更北边江浙一带,但那里的将官也早忘却了鸳鸯阵的奥秘,或者从未得到过传授,那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鸳鸯阵,就这样消散在了时间里,只留下沿海居民无奈的叹息。
总之,阵法就如同这时代的核.武器,不但威力无穷,而且也是不传之秘。这不是升斗小民能接触到的信息,连普通武将都很难得到传授。而谢六姐这个百分百纯正的北方流民之后,居然也会演习军阵?
这又是一个她来自天界的证据。但对于康顺这样有意加入买活军的大小伙子来说,无疑也是更增添了买活军的吸引力。他竖直了上半身,出神地眺望着场内,只听得场中将士齐声虎吼,随后如蚂蚁一般在场中有序穿梭,很快结成了数十长队,彼此各有高低,都做出不同的动作,有些高挺做持盾状,有些伏地做投刺状,两边对称,明显是结为有序队形,而让人诧异的是还有人做着众人都无法想象的动作,只因都是空手演练,也只能看个热闹而已,要说他们在做什么,看客们便有些不太明白了,但也并不在意,只顾着震骇叫好,场中人声一片,比片刻前要热闹多了。
这些动作无疑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将士们十分谙熟,喊杀声令谢六姐十分满意,她背着手不断下达命令,“三人小阵!”
这些大阵立刻分散了开来,由三人彼此背靠着结成小阵,一人应当是执□□,做突刺状,但让人看不懂的是他时而又托起空中想象的武器,仿佛一手托在肩上,侧头不知在做什么。众人看得颇为迷糊,只有刘老大汗毛直竖,抓起马百户的手一把攥住,轻声问,“鸟……鸟铳?”
鸟铳在其时使用上还有许多不便,有时完全不能和刀剑相比,出了岔子或许还会伤到自己,红毛炮还好,算是敏朝官军看重的武器,但鸟铳以及类似的武器却绝不主流。即便如此,这也完全不是民间武装有资格掌握的力量,能防御鸟铳的只有铁甲,但甲胄在民间极为稀少,只要有十把鸟铳,就足以纵横延平府的绿林,而刘老大看着买活军操练的样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他们只有十把鸟铳的话,这看起来,看起来……至少有一百多名鸟铳手啊!
“不是鸟铳!”马百户在他耳边低语,“比鸟铳更……”
他脸上闪过极深刻的恐惧,“我只见过六姐使过它一次,那次也巧,我们被六姐抓了,去云县修码头,恰好遇到了海盗前来滋扰,看旗帜,仿佛是占据了琉球的大海盗,一共七艘船,都威风得很,至少都是六橹,旗舰上还有炮台,远远地停泊着,其余六艘船抢滩靠岸,上面冲杀下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倭寇——手里举的都是倭刀!”
这就是倭寇的标准,用倭刀的就是倭寇,其实这些人很多和倭国根本没有关系,是沿海的渔民落草投靠了大海盗。但就算也曾是本地乡亲,落草后身不由己,也成了喊着倭话的倭人了。非但刘老大,就连马百户身边的王举人等,一时都不由听住了,哪怕明知道买活军必然是过了这一关,但手心里依旧捏了一把汗,“后来呢?死了人没有?”
“死了十几个。”马百户沉重地说,“倭寇一千多人,全都没有逃走。”
雷郎中不由叫道,“不可能——但——”
他的声音仿佛一下被掐断在了喉咙里,过了许久才喃喃说,“两年前,泉州城里是流传着消息,说是王家的私船队,离奇得很,那段时间海上并没有大风浪,好端端的天气,但开出去就再也没了音信,不曾回来。传说是被龙王爷收去了给地府运阴兵……”
这传说和所有民间传说一样,都有强烈的装神弄鬼的味道,明白人是不会轻信的,但此刻,这些明白人脸上都不由流下了潺潺的冷汗,马百户说,“看到船影的时候,买活军就让我们都撤回到城里,他们反而出了城,但也没有去沙滩上和那些人接战,而是各自占据了高处藏匿。”
说到这里,他脸上不由又显露出惧色来,轻声低语道,“就和做梦一样,说起来快得很,因为沙滩上没有人的缘故,那些倭寇也有些掉以轻心,上岸后便各自成群结队,往城墙走来。待他们离船大约数百丈之后,那处就是你们看到的一个隘口,那个隘口本也是特意设置的——但船上也有人在防范,只要有人敢冒头射箭,船上便会有人加以还击,不过你们也知道,如今海边县城,会使弓箭的士兵都很少,不会对倭寇造成多大威胁的,这些事他们自己也都知道。”
在他的话声中,一幅众人都十分熟悉的图景似乎跃然眼前:荒芜的县城,高墙后隐约的哭喊声、纷乱的脚步声,几个面有菜色、双腿打战的瘦弱士兵,三五成群、满面狰狞的盗匪。他们身后还有人正在搬运着攻城用的工具:倭寇多数不会用撞门槌,只要云梯、钩索便可越过城墙,甚至有些倭寇还有上好的皮甲与弓箭,战斗力远超当地兵丁。
但故事的开展,至少今日却不如惯常的走向,马百户低声道,“待他们走到隘口下时,却没有人探出头来,而是有人扬起一只手,抛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恰好掉到一群人脚下……那些倭寇才刚要闪避,便听到‘梆’的一声大响……”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反胃,捂着嘴干呕了一声,“我被谢六姐邀请在隘口上的关防里观战,看得清清楚楚,那十几个人,全都被炸得飞了……胳膊、腿、碎肉乱飞,血溅得到处都是,一个人头被冲得十余丈高,就从我面前飞了过去……那股血肉的滋味……那股血肉的滋味……”
众人饶是想象,都觉得惊悚,倘若不是亲眼见证了无数神迹,根本只会觉得马百户在说梦话,但如今自然听得浑身战栗。王举人颤声道,“那帮倭寇难道不跑?”
“跑,怎么不跑?但买活军又扔了几个黑球,他们有一种东西,能够在数百丈外彼此沟通,扔的位置都很准,那帮倭寇根本没反应过来,连城墙根都没见到,便被炸死了数十人。”马百户打了个寒战,“此时自然是丧了胆,发一声喊,都忙着往后跑,就连远处的旗舰,想必一直是用千里眼来观望的,也都开始摇动旗语,看来是见势不妙,要转舵走了。”
按雷郎中的说法,最后这支船队是全军覆没,所以旗舰自然也是没有逃脱,但众人搜索枯肠,再也想不出岸上的买活军是怎么追到旗舰的。要知道当时倭寇劫掠,主使者往往都不露面,而是在远处看风头,不到局面完全被控制是不会上岸的。而海上追逐,又不同于陆上,茫茫大海,彼此追逐,全靠风向和彼此操帆的技术,自然还有补给。这种旗舰的速度比商船要快很多,陆上几乎没有追逐的手段,只能望洋兴叹,徒呼怅然。更不说买活军都是一群北方流民,恐怕根本没有多少人会开船了。
雷郎中出身泉州,最是了解其中委曲,双手不由握起拳头,紧张地听马百户往下讲道,“就在此时,六姐也发觉了不对,冷笑一声,从屋子里走了出去,来到隘口上的一处空地,叫旁人都退了开来……”
他咽了咽口水,几乎是有几分艰涩地道,“随后她伸手一挥,身边便出现了一座草绿色的红毛炮……大概便是那样的东西,但威力却绝非红毛炮可比,旁边还带了一个……一个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亮亮的,上头有些图形,六姐按了几个按钮,又不知道做了什么,忽然间,那东西便喷出了一枚炮.弹——应该是炮.弹,因为是带了火光的,在天边划过,便犹如……犹如彩虹一般,划过长空,直接落到了旗舰上!”
众人都听得瞠目结舌,马百户仿佛梦呓一般,喃喃道,“那旗舰就像是纸糊的似的,被那东西一撞,桅杆当即就倒了下来,从中间被砸了个黑乎乎的大洞,从千里目中看去,大洞里全是血肉,那里必定是首领所在的舱室,甲板周围还有不少人在往上爬,我能看见他们的手,挥舞着,嘴巴在喊着什么,身下却是不断涌上的海水……那东西只是一炮,便把船从上到下打穿了,很快船就在海水的重量下断成了两截,好多黑影从甲板上往下跳,可没有办法,船沉了之后,形成了一个大漩涡,把他们都卷了进去……”
这场面一定常常在马百户梦中出现,令他记忆犹新,他的话声透着能渗入人心的真诚,逐渐弱了下去,过了一会,他颤了一下,轻声道,“全死了,那艘船上的倭寇,一个都没有活。”
身旁鸦雀无声,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就连校场上的表演都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刘老大听到‘咯咯’、‘咯咯’的声音,过了一会,突然发觉是自己的牙齿正在相互叩击,他仿佛如梦初醒,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前抱住马百户的膝盖,情真意切地央求,“我、我愿报效,我愿报效,求哥哥救我,求哥哥救我!”
第40章 谢双瑶发表重要讲话
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刘老大被买活军的年终操练吓得不轻,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挡了买活军的道, 被一脚踢开的可怖画面。寻常百姓眼中,却觉得买活军的操练虽然依旧是见所未见, 不过他们原本也就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公开操练,因此反而并不太惊异,多是见到军容严整、军士雄壮, 行动之间深有章法,生出了由衷的欢喜。待到买活军演练完毕, 都是纷纷喝彩, 叠声叫道, ‘好男儿!’、‘好军士!’。又有女娘不服气,在看台上娇声喊道,“好女娘!”“好威风的姑娘!”
此时演练已毕,谢六姐又发号施令,让他们重新编队,举起喇叭道,“一年忙到尾, 诸位辛苦了!今年我们做了很多实事, 买活军拿下了临城县, 又修通了两条路,我们建起了很多机构, 临城县的医院, 重修了云县和临城县的县衙, 这些活计离开姐妹兄弟们的安排是办不完的。今天我谢双瑶在这里谢过诸位了!”
众兵士都叫道, “愿为六姐效死!”
“六姐尽管吩咐!”
话声虽纷乱, 但却个个声嘶力竭,显见真诚,灯光中看去,买活军个个面色涨红,显见得对谢六姐的崇敬几近狂热。就连百姓们也有些壮着胆子喊道,“六姐天人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