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

第198章 猎人与狐仙(1 / 1)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前半晌还透亮着,后半晌那风就裹着雪沫子,呜嗷呜嗷地嚎开了,刮得人脸皮子生疼,像是被砂纸蹭过。雪片子不是飘的,是横着砸下来的,密得连几步开外的松树都只剩下个模糊的灰影子。元旦刚过没两天,这老天爷就翻了脸。

程默缩着脖子,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硬邦邦的旧军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新雪,往他那辆破旧的皮卡巡逻车挪。车灯昏黄的光柱在狂暴的风雪里吃力地劈开一道缝,光里全是疯狂乱舞的雪粒子,搅得人眼晕。他刚巡完最远的西坡梁子,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只想赶紧钻回山腰那个能遮风避雨的值班小屋,灌上几口烧刀子暖暖肠子。

刚拉开车门,一股子能冻掉下巴的冷风就猛地灌了进来,激得他猛打了个哆嗦。正要抬腿跨进去,耳朵边猛地钻进一丝动静。那声音又尖又细,还打着颤,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像根快崩断的线。不是风声,也不是树枝子刮蹭的响动。他心头一紧,砰地甩上车门,拧着眉头,侧着耳朵使劲儿听。

呜…呜…呜…

声音是从车子左前轮那边传过来的,细弱,带着一种绝望的哆嗦。程默眯起被雪粒打得生疼的眼睛,顶着风,弓着腰往前凑。车灯的光柱正好扫到轮子旁边一个雪窝子。雪窝子里,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正微微地抽搐着。

他蹲下身,凑近了看。雪沫子被风吹开些,露出底下那东西的真容——一只狐狸。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掉进了雪堆里,只是这会儿沾满了污泥和半融的雪水,显得狼狈不堪。它的一条后腿被一个锈迹斑斑、带着锯齿的铁夹子死死咬住了,铁齿深深嵌进皮肉里,暗红的血在洁白的皮毛上洇开一大片,又被冰冷的雪水冻住,结成暗紫色的冰痂。狐狸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筛糠似的抖着,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半睁着,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艰难地转向程默的方向,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令人心碎的恐惧和哀求。那细微的呜咽声就是从它微微张开的嘴里挤出来的,每一声都耗尽了力气。

程默心里像被那冰冷的铁夹子狠狠硌了一下。他认得这玩意儿,是山下那些偷猎的瘪犊子下的套子,专逮值钱的皮毛兽。他啐了一口,骂了句娘,也不管地上冰寒刺骨,单膝跪在雪窝子边上,伸出带着厚棉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狐狸的伤口,试探着去碰那铁夹子。

手指一挨着冰冷的铁器,狐狸猛地一哆嗦,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身体本能地往后缩,扯动了伤口,那凝固的血痂又裂开了点,渗出新的血丝。

“别怕,别怕啊……”程默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平时跟村里人打交道,他嗓门粗得能震下房梁灰,“我帮你弄开这破玩意儿,忍着点,啊?”

他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定了定神,手上猛地加力。那老旧的弹簧夹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锈蚀的部件艰难地对抗着。狐狸疼得浑身绷紧,爪子无意识地在雪地上乱刨,呜咽声堵在喉咙里,变成痛苦的抽气。程默咬着后槽牙,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额头上硬是憋出了一层热汗,瞬间又被冷风吹得冰凉。

“咔哒!”

一声脆响,夹子终于被硬生生掰开。程默赶紧把那只冰凉、沾满血污和泥雪的伤腿轻轻抽出来。狐狸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在雪地里,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程默脱下自己那件旧军大衣,顾不得冷,小心翼翼地把这团轻飘飘、湿漉漉的白毛球裹起来,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毛衣,他能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传递过来的微弱颤抖和冰凉。他抱着它,像抱着一捧随时会化掉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雪,快步走向不远处的皮卡。

值班小屋里烧着个铁皮炉子,炉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总算有了点暖和气儿。程默把裹着军大衣的白狐放在炉子旁边地上铺着的旧麻袋上。他翻箱倒柜,找出半瓶以前处理野猪咬伤时剩下的高度劣质白酒,又撕了一件实在没法再穿的旧汗衫当布条。他倒了点酒在破搪瓷盆里,用温水兑了兑,然后蹲下身,动作尽量放轻地去擦洗狐狸后腿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酒精的刺激让昏迷的狐狸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呻吟。程默的手顿了顿,低声咕哝:“忍忍,不弄干净,烂了更遭罪。”他用温盐水小心地冲洗掉伤口周围的污泥和冰渣,露出翻卷的皮肉。狐狸疼得直哆嗦,但那双黑眼睛却一直望着程默,里面的恐惧似乎淡了些,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东西。

简陋地处理包扎完,程默又找了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上温水,还往里掰了点自己当干粮的硬面饼子,搅成糊糊,推到狐狸嘴边。白狐警惕地看着碗,又看看程默,鼻子微微翕动。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实在饿极了,也许是程默身上那股子烟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让它觉得不那么危险,它才伸出粉色的舌头,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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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默靠着冰冷的墙壁,就着炉火的光,默默地看着这只通体雪白的生灵。炉火跳跃的光映在狐狸湿润的眼眸里,像落进了两点细碎的星辰。屋外,风雪还在不知疲倦地咆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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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山涧里的溪水,不紧不慢地淌着,转眼就开春了。山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湿漉漉、黑黢黢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殖质混合的清新气味。山脚程家坳那个只有三间破瓦房的小学,沉寂了一个冬天后,又响起了孩子们参差不齐、却充满生气的读书声。

这天程默开着那辆破皮卡下山,去乡里林业站领开春防火的宣传册子。车子刚拐进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就看见小学校门口围了一小圈人,大多是闲着没事干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几个拖着鼻涕看热闹的半大孩子。人群中间,站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薄棉袄,下身是条普通的黑裤子,脚上一双干净的帆布鞋。背着个半旧的帆布双肩包,梳着简单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颈。她正微微弯着腰,跟老村长说着话,侧脸线条柔和,眉眼干净得像山泉水洗过一样。在一群穿着灰扑扑、面色黧黑的村民中间,她显得格外打眼,像石头缝里突然开出的一朵小白花。

“程默!程默!过来过来!”老村长眼尖,看见他的车,隔着老远就挥手招呼,嗓门洪亮。

程默把车靠边停下,熄了火,跳下车,慢吞吞地走过去。他个子高大,骨架也大,常年巡山风吹日晒,皮肤是粗糙的古铜色,浓眉下眼神习惯性地带着点警惕和疏离,嘴唇习惯性地抿着,显得有点生人勿近。他走到人群边上,那股子生猛的山野气息让围着的人下意识地给他让开条缝。

“喏,这是新来的胡老师,胡珊。”老村长指着那姑娘,脸上笑开了花,“城里来的大学生!自愿到咱这山旮旯里支教,教娃娃们念书!胡老师,这是我们村的护林员,程默,大小伙子能干着呢,这周围的山头沟坎,没他不熟的!”

胡珊转过身,目光迎上程默。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黑色,看人的时候显得特别专注沉静,像两泓深潭。她对着程默微微一笑,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清亮悦耳,带着点城里口音,但不让人觉得别扭:“你好,程大哥。以后就在一个村了,还请多关照。”她自然地伸出手。

程默愣了一下。他长这么大,跟村里大姑娘小媳妇都没怎么握过手。看着眼前这只白皙纤巧的手,他犹豫了一秒,才伸出自己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粗粝的手指关节上满是老茧和细小的伤痕。他轻轻碰了下胡珊的指尖,感觉像是碰着一片温润的玉,立刻就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朵根子却有点不争气地发热。

老村长还在絮叨:“胡老师啊,学校后面那间放杂物的小屋腾出来了,就是有点破旧,委屈你先住着。缺啥少啥,跟村里说,或者找程默也行!他常下山!”

胡珊笑着点头:“挺好的,谢谢村长,谢谢程大哥。”她的目光又落回程默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程大哥是护林员?那一定对这山里的草木鸟兽都很了解吧?以后要是想带孩子们认识认识大自然,还得向你请教呢。”

程默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眼神飘向旁边光秃秃的老槐树杈,瓮声瓮气地说:“山里……也就那样。有啥好认识的。”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生硬地补了一句,“最近开春了,林子干,防火紧要。别……别让孩子们往深山里跑。”

“嗯,记住了。”胡珊认真地点头,那专注的神情让程默觉得自己的提醒好像是什么金科玉律。

谁也没想到,这新来的胡老师,似乎对程默那个孤零零杵在半山腰、又破又旧的值班小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头几天,程默还能自欺欺人地以为她是走岔了道。那天他巡山回来,远远就看见小屋门口站着个人影,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走近一看,正是胡珊。

“胡老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程默有点意外,钥匙插锁孔都顿了一下。

胡珊转过身,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窘迫和不好意思:“哎呀,程大哥你回来了。我想去后山认认草药,结果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转来转去就看到你这亮着灯的小屋了。天都快黑了,心里有点发毛……”她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程默“哦”了一声,没多想,山里岔路多,生人迷路也正常。他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进来坐会儿,喝口水?等会儿我送你下山。”

小屋里的景象让胡珊轻轻“呀”了一声。屋子不大,一张硬板床,一张瘸腿桌子,墙角堆着些工具、绳索和几个空酒瓶子。床上被子胡乱卷着,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几个油腻腻的搪瓷碗,还有半包干硬的烙饼。地上也散落着烟头和灰尘。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汗味、烟味、霉味和机油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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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哥,你这地方……挺有生活气息啊。”胡珊的语气听不出是揶揄还是感叹。

程默难得地有点脸热,手忙脚乱地想把床上那团“抽象派”被子抖开叠一下,结果越弄越糟。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山里人,糙惯了。你…坐。”他搬过屋里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破椅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抹上面的灰。

胡珊倒没嫌弃,坐下了。程默给她倒了碗白开水。她小口喝着,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目光最后落在那张瘸腿桌子上堆积的“碗山”上。

“程大哥,”她放下碗,语气自然得像是讨论天气,“你看你这桌子,碗都堆成这样了,怎么吃饭啊?要不……我帮你洗洗?”

程默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哪能让你干这个!我…我等会儿自己弄!”

“没事儿,顺手的事。我坐这儿也闲着。”胡珊不由分说地站起来,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那几个油碗。程默拦都拦不住,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在水桶边忙碌,听着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心里头怪怪的,有点不自在,又有点说不出的……暖乎?

那天胡珊洗完碗,程默用皮卡把她送回了学校。他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第二天下午,程默巡山回来,离小屋老远,就看见屋顶的烟囱正袅袅地冒着青烟。他心里咯噔一下:谁啊?快步走过去推开门。

一股好闻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取代了往日那股子混合怪味。屋里的景象让他愣在门口:床上那团“抽象派”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豆腐块”。瘸腿桌子擦得露出了原木色,上面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个搪瓷杯。地上扫得干干净净,连他那些乱丢的工具都被归拢到了墙角,码得整整齐齐。炉子上坐着一个铁皮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烧上不久。

胡珊正背对着门,踮着脚,努力用一块湿抹布去擦高处窗框上积的陈年老灰。听见门响,她扭过头,额头上沾着点灰,脸颊因为干活而微微泛红,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看到程默,她眼睛一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程大哥回来啦?正好,水快开了。”

程默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难以置信:“胡老师?你…你怎么又来了?还…还帮我收拾屋子?”他指了指那叠得让他都不敢碰的“豆腐块”,又指了指一尘不染的地面,“这…这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呀。”胡珊跳下凳子,把抹布放到一边,动作轻快得像只林间的小鹿,“我今天没课,想着山上空气好,就上来转转。看你这里……嗯,地方不大,收拾一下住着也舒心点嘛。顺手的事。”她走到炉子边,提起开始叫唤的水壶,熟练地给程默那个搪瓷杯里倒上热水,“喝点热水暖暖,巡山累了吧?”

程默接过那杯滚烫的水,指尖传来的热度一路烫到了心口窝。他看着眼前这个忙碌又自然的姑娘,心里那点不自在慢慢化开了,涌上一种久违的、被人惦记着的暖意。他闷闷地“嗯”了一声,捧着杯子,低头小口喝着水,掩饰着自己脸上的不自然。

自打这天起,胡珊隔三差五就往山腰小屋跑。理由五花八门:上山认草药迷路了(程默觉得这山对她好像有魔力,总迷路),找程默借本书(程默那破桌子上除了防火手册就没别的),或者干脆说山上清净,备课效果好。每次来,她总能找到点活干:要么把程默攒下的脏衣服搜罗出来洗了,晾在小屋外的绳子上,迎着山风招展;要么带来些自己做的简单吃食,一碟腌得脆生生的咸菜,几个烙得两面金黄的饼子;要么就是带来一小把新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插在一个洗干净的酒瓶子里,放在那张瘸腿桌子上,给这简陋的小屋添上那么一点点鲜活的亮色。

程默从最初的浑身不自在,到渐渐习惯,再到后来,巡山回来远远看见小屋的烟囱冒烟,或者看到晾衣绳上飘着自己的衣服,心里头竟会莫名其妙地踏实一下。只是他话少,对着胡珊,更是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多数时候就是闷头听着她清脆的声音讲学校里孩子们的趣事,或者听她问一些关于山里草木鸟兽的问题。他偶尔蹦出几个字,胡珊却听得极认真,那双深潭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说的每个字都特别重要。

这天,胡珊又来了,手里还提着个小布包。程默刚巡完一片陡坡,累得够呛,正坐在门槛上歇气,卷着旱烟。

“程大哥,”胡珊在他旁边蹲下,把布包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几样晒干的草根树叶,“我听说……大娘的老寒腿又犯了?疼得下不了炕?”

程默卷烟的手顿了顿,眉头锁紧了,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娘的老寒腿是多年的顽疾,天气一变就疼得钻心,尤其是开春化雪这段时间,更是难熬。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总也不见好,只能硬熬着。他娘怕花钱,也怕麻烦他,总忍着不说,可程默每次回家看到娘偷偷捶腿、脸上强忍痛苦的表情,心里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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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姥爷以前是老中医,留过几个治风寒湿痹的方子。”胡珊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试探,“我按方子配了点草药,都是山里能采到的。程大哥,你要是不嫌弃……拿回去给大娘试试?用这干透的透骨草、老鹳草、艾叶,加些生姜,煮水熏蒸疼的地方,再用药渣子热敷。要是有新鲜的,捣烂了外敷更好,只是现在季节还没到。”

她把几样草药分门别类地拿出来,仔细地告诉程默名字、用量和用法。程默看着地上那些不起眼的草根树叶,又看看胡珊认真的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感激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怀疑。城里来的大学生,姥爷是老中医?这听着有点玄乎。再说,那么多大夫开的方子都不顶用,这几把野草能行?

他沉默着,没说话,只是把卷好的旱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

胡珊似乎看懂了他的犹豫,也没多劝,只是把草药重新包好,轻轻放在他脚边:“方子我写好了,夹在里面了。试试总没坏处。万一……有用呢?”她站起身,“我先回去了,孩子们下午有课。”

程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小道上,又低头看看脚边的布包。过了半晌,他掐灭了烟头,弯腰把那包草药捡了起来,揣进了怀里。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当天就把药送回了家,按照胡珊写的法子,笨手笨脚地给他娘煮药熏蒸。他娘疼得直哼哼,但也没阻止儿子的一片心。连着熏蒸热敷了几天,程默也没抱太大指望。没想到,几天后他再回家,刚进院子就听见他娘在屋里说话,嗓门亮堂了不少。他紧走几步进屋,看见他娘正扶着炕沿,慢慢地试着挪步,虽然还有点瘸,但脸上痛苦的神色明显减轻了!

“默子!默子回来啦?”他娘看见他,脸上笑开了花,“哎呀,你拿回来那药,神了!熏了几天,敷了几天,这腿啊,轻快多了!不像以前,那股子钻筋透骨的寒气顶得心口都疼!这热敷上去,暖烘烘的,舒坦!”老太太拉着程默的手,一个劲儿地夸那药好,还问是哪位神医开的方子。

程默看着娘舒展的眉头,听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轰隆”一声,终于落了地。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点哽。神医?他脑子里浮现出胡珊蹲在他门槛边,认真分拣那些不起眼草根树叶的样子。

“就…就一个朋友。”他含糊地应了一句,心里头第一次对这个总往他小屋跑的支教老师,生出了点不一样的、沉甸甸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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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胡珊带来的琐碎温暖中滑到了初夏。山里的绿意浓得化不开,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

这天,程默刚巡完一片林子,正坐在一块大山石上歇脚,拧开水壶灌水。远远地,就看见胡珊沿着山道上来了,脚步轻快。她今天穿了件浅绿色的衬衫,衬得皮肤更白,像山涧旁新抽芽的嫩叶。

“程大哥!”胡珊走到近前,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微红,气息有些急促,像是赶路赶急了。她手里没像往常那样提着东西,神情却带着一种罕见的、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程默应了一声,把水壶递过去,“跑这么急?有事?”

胡珊没接水壶,目光越过他,投向远处那片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山梁,眉头微微蹙起。她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某种无形的讯息。

“程大哥,”她转回头,看向程默,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黑眼睛,此刻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金芒,快得让程默以为是阳光晃了眼,“我…我刚才在下面,听村里放羊的老孙头跟人闲聊,说后山鹰嘴崖那边,前些日子有人偷偷摸摸炸过石头?”

程默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鹰嘴崖那一片,地质本来就不太稳当,岩层风化得厉害,以前就出过小规模的落石。“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那儿炸石头?不要命了!”他骂了一句,心里火气蹭蹭往上冒。偷采石料是重罪,更别说在那种危险地段。

胡珊点点头,脸上忧色更重:“老孙头也是听人传的,具体不清楚。但程大哥,我觉得这事得赶紧去看看。连着下了几天雨,昨天那场雨还特别大,崖体吸饱了水,万一……”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我…我这心里头总有点慌,感觉不太好。那片林子下面,可就是咱村通往外头的那条主路啊!”

“感觉不好?”程默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向来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感觉”,但胡珊脸上的凝重和担忧是实打实的。而且她提到的隐患确实存在。偷采石料破坏山体结构,加上连日的雨水浸泡,鹰嘴崖那片陡峭的山坡,真有可能出事!尤其是下面那条盘山路,是村里通往外界的唯一车道,也是孩子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

“走!去看看!”程默当机立断,猛地站起身,背上猎枪(主要是防野兽),把水壶往腰上一挂,“你赶紧回村里,跟老村长说一声,让他派人去鹰嘴崖下面那条路的两头看着,暂时别让车和人过!就说…就说我巡山发现有落石危险,让他们赶紧去守着!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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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珊用力点头:“好!我马上去!”她转身就往山下跑,动作敏捷得惊人,浅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葱茏的树影里。

程默也拔腿就往鹰嘴崖方向狂奔。山路崎岖,他仗着熟悉地形,手脚并用,在湿滑的陡坡和乱石间快速穿行。越靠近鹰嘴崖,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就越重。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土腥味和植被腐烂的气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泥土深处被挤压松动的不安气息。

终于,他爬上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鹰嘴崖那巨大的、如同鹰喙般突出的岩体赫然在望。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仔细地扫视着那片区域。

这一看,程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望远镜清晰的视野里,鹰嘴崖根部靠近山路的陡坡上,赫然出现了几道新鲜的、狰狞的裂缝!其中最大的一道,足有手臂粗细,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蜿蜒在湿润的山体上,裂缝边缘的泥土和碎石簌簌地往下掉。更可怕的是,裂缝上方一大片山体,明显能看到不正常的、缓慢蠕动的迹象!那一片的树木都呈现出一种倾斜的姿态!

“糟了!”程默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迹象太明显了,这是大规模山体滑坡的前兆!随时可能垮下来!他立刻掏出对讲机,调到紧急频道,嘶声大吼:“总部!总部!程默呼叫!鹰嘴崖!鹰嘴崖出现严重山体松动迹象!裂缝巨大,上部山体位移!随时可能大面积滑坡!重复,随时可能大面积滑坡!下方是村主干道!请求立刻封锁道路两端!疏散人员!立刻!立刻!”

他一边对着对讲机吼,一边焦急地望向山下那条蜿蜒的盘山路。只见路的东头,老村长正带着两个后生,挥舞着红布条(山里常用的警示标志),拦住了几辆正准备通过的农用车和摩托车。路的西头,胡珊那抹浅绿色的身影也出现了,她不知从哪里找了根长树枝,也拼命地挥舞着,试图拦住西边过来的车辆和行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程默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动作里的焦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程默死死盯着那片蠕动的山体,握着望远镜的手心全是冷汗。终于,在对讲机里传来乡里紧急调派人员和工程车、道路已暂时封锁的消息后不久,那片酝酿了许久的不祥区域,猛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轰鸣!

轰隆隆——!

仿佛大地在痛苦地抽搐。鹰嘴崖下那片巨大的、饱含水分的山体,像一块被切开的、巨大而沉重的豆腐,整体脱离了基岩,先是缓慢地、势不可挡地向下滑动、挤压、变形,然后速度骤然加快,裹挟着成千上万吨的泥土、岩石、折断的树木,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浊流,轰然倾泻而下!

巨大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震耳欲聋。烟尘冲天而起,瞬间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泥石流如同一头狂暴的土黄色巨兽,疯狂地扑向下方那条盘山路。

程默站在高处,眼睁睁看着那股毁灭性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地撞在盘山路上!他刚才用望远镜看到的那几辆被拦在路东头的农用车和摩托车,离那泥石流的前锋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胡珊的“感觉不好”和她、老村长的及时拦截,后果将不堪设想!那将是怎样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烟尘弥漫了许久才缓缓散去。程默放下望远镜,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被山风一吹,冰凉刺骨。他望着山下那条被厚厚的、湿滑粘稠的泥浆和巨大石块彻底掩埋、堵死的道路,望着被拦在安全距离外、惊魂未定的人群,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后怕,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慢慢转过头,望向村口的方向。胡珊那抹浅绿色的身影,正被几个村民围着,似乎在说着什么。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程默心里,对胡珊的认知,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无法解释的震动。仅仅是“听老孙头闲聊”和“感觉不好”?这巧合,精准得让他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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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嘴崖滑坡事件之后,程默心里像是揣了块烧红的烙铁,对胡珊那份沉甸甸的信赖里,搅进了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的疑云。那精准到可怕的“预感”,她身上总带着的那股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清冽又带着点野性的异香,还有她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远超常人的敏锐——比如在昏暗的光线下,她总能一眼发现程默掉在草丛里的钥匙;比如隔着老远,她就能嗅出程默藏着的、打算晚上就酒的一点野味腊肉;比如她似乎对山里最隐秘的小径、最稀少的草药都了如指掌……

这些细小的碎片,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程默心头,让他面对胡珊时,那份暖意总被一丝莫名的寒意打断。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的探究和困惑也越来越藏不住。

胡珊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依旧会来小屋,帮忙收拾,带些小东西,只是话似乎也少了一些。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隔阂。她那双深潭似的眼眸望着程默时,里面似乎多了些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被无形的堤坝死死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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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最闷热的时候到了。这天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墨汁般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空气粘稠得没有一丝风,闷得人喘不过气。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眼看就要兜头浇下。

程默刚巡完一片靠近村子的林子,正准备回小屋。刚走到村口晒谷场附近,就听见一阵孩童尖利急促的哭喊声和女人们惊恐的尖叫,刺破了暴雨前的死寂!

“啊——!”

“小宝!小宝快跑!”

“车!车刹不住啦!”

程默心头一凛,循声望去,浑身的血瞬间冲到了头顶!

只见村口那条有些坡度的土路上,一辆满载着化肥的旧卡车,正像一头失控的钢铁野兽,咆哮着从坡上冲下来!车头歪歪扭扭,显然刹车失灵了。驾驶室里司机面无人色,徒劳地猛打方向盘、狂踩那已经失效的刹车板。

而就在卡车失控冲下的方向,晒谷场边缘,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正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懵了,手里抓着个破风车,呆呆地站在路中间,完全忘了反应!一个年轻媳妇,应该是孩子的娘,正从晒谷场另一边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但距离太远,眼看根本来不及!

周围几个纳凉的老头老太太也吓傻了,反应快的刚喊出声,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失控的卡车裹挟着死亡的轰鸣,距离那个吓傻的小男孩只有不到十米!巨大的轮胎眼看就要将那个小小的身影碾碎!

程默目眦欲裂!他离得比那年轻媳妇还远!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背后的猎枪,可这念头刚起,他就绝望了——开枪打司机?打轮胎?根本不可能!距离、角度、时间,都不允许!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即将发生,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

一道白色的影子,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像一道撕裂阴霾的白色闪电,从程默侧后方——晒谷场旁边堆放的一堆柴草垛后面——猛地激射而出!带着一股决绝的、义无反顾的惨烈气势,直扑向路中央那个吓傻了的孩子!

是胡珊!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程默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是肉体狠狠撞击在坚硬物体上的声音!

失控的卡车带着巨大的惯性,车头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一块巨大的、有弹性的石头,方向被强行撞偏了一点!沉重的车头几乎是擦着小男孩的身体边缘,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橡胶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和刺耳的刹车片尖啸(虽然刹车失灵,但轮子被强行别住的摩擦声),猛地冲下了路基,一头狠狠扎进了路边的泥水沟里,发出巨大的轰响和金属扭曲的呻吟。

而就在卡车擦过小男孩身体的同时,那道白色的影子在巨大的撞击力下,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树叶,猛地被弹飞出去好几米远,重重地摔在晒谷场边缘坚硬的夯土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闷响。

小男孩被这巨大的动静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被终于扑到的年轻母亲死死搂在怀里,浑身筛糠般抖着,但毫发无伤!

周围死寂了一瞬。随即,更大的惊呼声、哭喊声、叫骂声轰然炸开!人们从震惊中回过神,纷纷涌向翻倒的卡车和摔出去的那道白影。

程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子里反复回放:那道快如鬼魅的白影,那精准到不可思议的扑救角度,那被巨大力量撞飞的弧线……还有,在卡车车灯最后扫过那道白影的瞬间,他似乎,不,他绝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此刻痛苦地皱着的小巧脸庞的嘴角边,沾着几根极其细微的、在车灯光线下泛着奇异银白色光泽的……绒毛!

一股寒气,比即将到来的暴雨更冰冷彻骨,瞬间从程默的尾椎骨窜遍全身!几个月来的所有疑云、所有不可思议的细节、所有心头沉甸甸的石头,在这一刻,轰然汇聚成一个让他头皮炸裂、灵魂都在颤抖的答案!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受伤的猛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拨开眼前惊慌失措的人群,几步就冲到了胡珊摔落的地方。

胡珊蜷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她试图撑起身子,但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额角撞破了,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触目惊心。嘴角也破了,殷红的血迹旁边,那几根细小的、银白色的绒毛,在阴暗的天光下,依旧清晰可见!

她抬起眼,看向冲到眼前的程默。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往日的沉静,充满了剧烈的痛楚,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惊惶和无措。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擦嘴角,但剧痛让她无力动弹。

人群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胡老师!”“天哪!胡老师你怎么样?”“快!快去找赤脚医生!”“胡老师为了救小宝……”关切和感激的声音潮水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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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默却像听不见。他死死地盯着胡珊嘴角那几根刺眼的绒毛,又猛地扭头看向远处翻倒在泥沟里、冒着白烟的卡车残骸,再转回来盯着胡珊那张痛楚而熟悉的脸。几个月来的相处,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暖、那些无法解释的异样、那只雪地里救下的白狐、这场以命相搏的舍身相救……所有的线索瞬间串成一条冰冷刺骨的线!

“是你……”程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和冰碴子。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哗啦”一声,利落地从背后拽下了那杆老旧的猎枪!枪栓拉动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黑洞洞的、冰冷的枪口,带着山里汉子猎杀野兽时特有的煞气,猛地抬起,直直地、剧烈地颤抖着,指向了地上蜷缩着的胡珊!

周围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村民们惊恐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默和他手中那杆对准了救命恩人的枪!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越来越密,砸在泥土上,砸在人们的头上、身上,也砸在程默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和胡珊苍白的脸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程默的脸颊流下,混合着眼角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了的风箱,握着枪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木头里。他看着地上那个浑身是血、痛得蜷缩成一团的身影,那张几个月来早已刻进他生活里的脸,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陌生和……恐惧。

“说!”程默的咆哮撕破了雨幕,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痛苦和一种被愚弄的屈辱而扭曲变形,像受伤野兽的嘶嚎,“是、不、是、你?!”枪口随着他身体的颤抖,危险地晃动着,离胡珊的额头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

胡珊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枪口,而是因为这声撕裂般的质问。她费力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不是去挡枪,而是徒劳地想捂住自己流血的嘴角,想遮住那几根暴露了她非人身份的绒毛。这个动作在程默眼中,无异于最直接的招供。

她的嘴唇翕动着,雨水和血水混合着流进嘴里。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痛楚、被看穿的慌乱、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绝望所淹没。她看着程默,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看着周围村民惊恐茫然的脸,一滴滚烫的泪,混着冰冷的雨水和额角的血,终于从眼角滑落。

“……是。”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气音,从她颤抖的唇间逸出。这微弱的承认,却像一道惊雷,劈在程默的心上,也劈在周围每一个人的头顶!

“呵…呵呵……”程默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破碎的冷笑,雨水顺着他扭曲的面颊往下淌,“好…好得很!胡老师?胡珊?还是该叫你……狐狸精?!”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被欺骗的狂怒。

“耍我……好玩吗?”他往前逼近一步,枪口几乎要戳到胡珊的额头上,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装模作样地往我那破屋里钻,帮我收拾那狗窝似的屋子……给我娘弄那神神叨叨的草药……还有鹰嘴崖!什么狗屁预感!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看着我对你……看着我对你……”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像块烧红的炭堵在喉咙里,烫得他说不下去,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他。

“看着我一点点信了你,依赖你……你是不是躲在暗处,笑得肚子都疼了?啊?!”他猛地一抬枪口,那冰冷的金属几乎蹭到了胡珊湿透的鬓角,动作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你们这些山精野怪,是不是都觉得耍弄人心特别有意思?!”

“不……不是的!”胡珊猛地抬起头,不顾断臂的剧痛,声音因为急切和痛苦而尖利起来,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程大哥!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我……”她剧烈地喘息着,想解释,想告诉他那个飘雪的元旦夜,想告诉他自己只是想报那一命之恩,想告诉他所有的接近、所有的帮助都源于最纯粹的感激,想告诉他……自己早已在这份朝夕相处中,交付了远超过报恩的东西。

“闭嘴!”程默厉声打断她,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后退一步,枪口剧烈地晃动,眼神里是彻底的疯狂和破碎,“妖孽!满嘴谎言!你救我娘?你帮村里人?你救那孩子?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谁知道你是不是想骗更多的人!谁知道你们这些鬼东西到底想干什么!”他被巨大的恐惧和背叛感吞噬了,所有关于精怪吸人精气、祸乱人间的恐怖传说,此刻都成了最真实的注解。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胡珊绝望地哭喊,声音在瓢泼大雨中显得那么微弱无助,“我只是想……想报答你……想……”她看着程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世间最污秽毒物般的憎恶和恐惧,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那眼神,比断臂的疼痛,比冰冷的雨水,更让她痛彻心扉。所有的解释,在根深蒂固的恐惧和偏见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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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和哀伤。她不再试图解释,不再试图遮挡嘴角的绒毛。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程默最后一眼,那一眼,复杂得包含了太多太多——感激、眷恋、痛苦、绝望,还有一种程默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孤寂与悲凉。

然后,在程默那剧烈颤抖的枪口下,在周围村民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越来越大的滂沱雨幕里,胡珊的身体,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她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扭曲,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一道柔和的、却不容忽视的白色光芒,从她身体内部透射出来,越来越亮,瞬间吞噬了她染血的白衬衫和人类的身形!光芒强烈得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或者抬手遮挡。

程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眯起了眼,但他强撑着,死死地盯着光芒的中心!他隐约看到,那光芒中,一个熟悉的、优雅的白色轮廓正在急速凝聚、成形——尖尖的吻部,蓬松如云絮的巨大尾巴……

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骤然收敛、消散。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

原地,只剩下湿漉漉的泥泞土地,和几滴尚未被雨水完全冲淡的、混着泥水的暗红色血迹。胡珊,或者说那只白狐,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清冽如雨后栀子花的奇异幽香,在浓重的土腥味和雨水的湿冷气息中,固执地萦绕了一小会儿,然后,也被无情的风雨彻底打散,再无痕迹。

程默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呆滞的脸庞流下,流进他的脖子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手中那杆沉重的猎枪,“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泥水里。枪口,还残留着指向虚无的姿势。

村民们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惊恐、茫然和后怕。有人看着程默失魂落魄的样子,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抱起吓坏了的孩子,搀扶着虚脱的孩子母亲,三三两两地、悄无声息地散去了。只留下程默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被暴雨疯狂冲刷的晒谷场上,站在胡珊消失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程默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沾满泥水的大手,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抚向地上那几处混着血迹的泥泞。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雨水和粘稠的泥土。

那只雪白的、灵动的、曾闯入他冰冷生活的身影,那只救了他母亲、救了全村人、刚刚又用自己的命换回一个孩子命的“妖孽”,真的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他,和他心中那片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毁、只剩一片狼藉废墟的世界。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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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山涧里裹着泥沙的水,浑浑噩噩地往前流。程家坳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平静底下,多了一些讳莫如深的沉默和偶尔压低的、带着敬畏的议论。关于那个突然出现又离奇消失的支教老师,关于那天暴雨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关于程默那杆指向恩人的猎枪……一切都成了村民们心照不宣、却又不敢深谈的秘密。

程默变得更沉默了。他依旧巡山,脚步踏遍每一个山头沟坎,只是那背影比以前更加佝偻,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他不再去乡里的小酒馆,那间山腰的值班小屋,也彻底恢复了它最初的样子——凌乱、冰冷、弥漫着孤独的霉味。胡珊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桌上曾经插过野花的空酒瓶,墙角码放整齐的工具,甚至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都被时间无情地抹去。小屋像一个被遗弃的壳,空空荡荡,只剩下程默沉重的呼吸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山风。

他娘的老寒腿,在用了胡珊留下的方子一段时间后,奇迹般地好了大半,阴雨天也不再疼得死去活来。老太太时常念叨:“那胡老师留下的方子,真是神了,默子,你说她……”每次话没说完,就被程默一声沉闷的“嗯”或者干脆的沉默打断。老太太看着儿子日渐憔悴、眼底布满血丝的脸,也只能叹口气,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

程默心里那处被挖空的地方,日夜被悔恨、痛苦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巨大失落啃噬着。那杆掉在泥水里的猎枪,被他捡回来,擦得锃亮,却再也没有背在身上。它被挂在了小屋最显眼的墙壁上,像一个冰冷的、无声的审判,日日夜夜提醒着他那场暴雨中的决绝和愚蠢。

时间一晃到了深秋。山里的树叶变得五彩斑斓,像打翻了调色盘,空气里满是干燥的草木气息和即将入冬的萧索。

这天,程默刚巡完一片防火重点林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他那间更加破败的值班小屋。一推开门,就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信封很厚实,上面没贴邮票,只写着几个打印的、方方正正的黑体字:“程默(护林员) 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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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放的?程默皱紧眉头,弯腰捡起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他带着疑惑,撕开封口。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对折着的、印刷精美的硬质纸片。他抽出来展开。

那是一张银行汇款凭证的复印件。凭证上清晰地打印着:

**收款人:程家坳乡林业站护林点设备更新及维护基金**

**金额:人民币 壹佰万元整**

**汇款人:匿 名**

**附言:谢谢那碗姜汤**

“壹佰万元整”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程默手指猛地一哆嗦!汇款凭证飘然落在地上。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着退后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姜汤……姜汤……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带着冰冷的刺痛,汹涌地冲垮了他竭力筑起的堤坝!暴风雪,冰冷的车厢,那只瑟瑟发抖、后腿血肉模糊的白狐,破旧的值班小屋,烧得通红的铁皮炉子……他笨拙地掰开铁夹子,用旧军大衣裹住那团冰凉的白毛球抱回来……他烧了热水,掰碎了硬邦邦的干粮……然后,他记得自己哆嗦着,翻出角落里不知放了多久的一块老姜,笨手笨脚地拍碎了,扔进烧水的铁皮壶里,想着给这冻僵的小东西驱驱寒……

一碗浑浊的、带着浓烈辛辣味的姜汤水,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推到那只惊恐未消的白狐面前……

“谢谢那碗姜汤”……

原来……原来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么清楚!记得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记得那碗简陋到甚至称不上是姜汤的、带着他笨拙善意的热水!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像两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了程默的心脏,狠狠地揉搓!他感觉呼吸困难,胸口闷得快要炸开!他背靠着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粗糙的手指深深陷入眼窝。指缝间,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和布满风霜的脸颊。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和颤抖的胸膛里,断断续续地挤压出来,在空荡、破败的小屋里低低地回荡。

窗外,山风呜咽着掠过枯黄的草尖,卷起几片凋零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铅灰色的、深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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