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就看到城门处有几人等候。
当先一人坐在一架特制的木轮椅上,面容清癯,眼神偶尔闪过一丝锐利。
正是洛山卫指挥使,李章。
他身后站着一名身材中等、面容刚毅的年轻将领,正是副将兼火炮营主将黄卫。
“大帅!”李章看到严星楚一行,脸上露出笑容,驱动轮椅迎了上来。
他的动作流畅,显然早已习惯。
“李大哥!”严星楚翻身下马,快步上前,紧紧握住李章有些冰凉的手,“你怎么还出来了!”
“你严大帅巡边,我李章岂敢怠慢?”李章笑着打趣,目光随即落在皇甫辉身上,微微一怔。
那眉眼间的神韵,让他瞬间想起了那个威严的身影。“这位是…小侯爷?”
“正是。”严星楚点头,“辉弟,这位是李章李将军,洛山卫的指挥使。”
“皇甫辉见过李将军!”皇甫辉恭敬行礼。
严星楚在来时路上曾经给他说过,李章是父亲皇甫密旧部,更是洛山营陷落时少数活下来的老将,双腿尽断却依旧镇守边关,是真正的铁骨硬汉。
“好,好!像!真像密侯年轻时的样子!”李章看着皇甫辉,眼眶有些发红,连连点头。
他驱动轮椅,对严星楚道:“星楚,先去拜祭一下老薛和老李吧?”
薛承志,李骁。
这两个名字让严星楚神色一黯。
洛山营曾经的支柱,最终血洒城头。
一行人沉默地来到洛山卫城后方的陵园。
两座并排的石碑肃立,碑文清晰。
严星楚、李章、黄卫,还有皇甫辉,依次上前,恭恭敬敬地献上祭品,洒下烈酒。
“薛将军,李兄,我来看你们了。”严星楚声音低沉。
皇甫辉看着石碑上的名字,又看了看身旁神色悲戚的严星楚和陶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上前一步,深深三鞠躬:“薛将军,李将军,晚辈皇甫辉,拜谢二位将军!”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李章看着这一幕,又看看那两座冰冷的石碑,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唉…密侯走了,将军、老李也走了…当年郡城卫里,四品以上的武将,除了我这个半废之人,还有几个在?
大帅你重建郡城卫,陈佥事转任指挥使,可底下的千户、佥事,还能找出几个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严星楚默然。
新郡城卫的框架是搭起来了,但中高层将领的断层,尤其是经历过血火考验的宿将稀缺,是绕不开的难题。
皇甫辉听着,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更重了。
父亲留下的,不仅是一个爵位,还有无数这样追随他、信任他的袍泽和一份需要守护的基业。
祭奠完毕,气氛依旧有些沉重。
回到卫衙,严星楚调整心情,问起防务:“李大哥,恰克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李章驱动轮椅靠近地图,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指点:“自打上次被咱们和瘟疫吓破了胆,北迁之后,这大半年一直很消停。斥候探到的最远距离,也只见零星游骑,主力不见踪影。看样子,是真被瘟神吓怕了,一时半会儿不敢回来。”
严星楚点点头,这算是个好消息。“那咱们这边?”
“他们不来,咱们可不能闲着。”李章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木棍点在洛山城北面一片区域,“我趁这个空档,调集民夫和辅兵,在城北三十里外的关键隘口,抢修了三座小型石堡!互为犄角,扼守要道。堡不大,但墙厚,配了强弩驻兵不多,但足以预警和迟滞小股敌军。真要打过来,也能给洛山城争取布防时间。”
“哦?已经修好了?”严星楚有些惊讶。
李章的动作比他预想的快得多。
“主体都起来了,一个月后应该再加固完善就行。”李章颇为自得,“不能总等着挨打,得把篱笆扎牢实点。”
“好!李大哥未雨绸缪,辛苦了!”严星楚赞道,随即看向黄卫,“黄卫,火炮营如何?炮弹储备可够?将士们操练得怎样?”
黄卫立刻站得笔直,声音响亮:“回大帅!炮弹储备充足,军器局每月都有供应!将士们操练从未懈怠!另外,上个月军器局新送来了五门‘飞骑炮’,轻便灵活,射程虽比不上大将军炮,但胜在转移快,最适合咱们草原机动作战!末将已安排人手加紧熟悉,效果很好!”
“飞骑炮?”严星楚眼睛一亮,“他们把这东西也送过来了,有了这个,咱们在草原上对付恰克骑兵就更有把握了!黄卫,好好练!这是咱们的利器!”
黄卫大声应诺:“末将遵命!”
众人又商议了些边防细节、粮草储备、军士夏衣等杂务。
天色渐晚,严星楚便让众人散去休息。
夜深沉,洛山城在寒风中沉睡。
严星楚躺在炕上,想着李章增设的堡垒,黄卫操练的新炮,还有陶玖余重九规划的庞大商路,心潮起伏。
北境在从瘟疫的创伤中艰难恢复,但内外的挑战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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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克虽暂时退去,但狼性难改;陈彦在东边虎视眈眈;西夏吴砚卿的心思更是难以揣测。鹰扬军需要时间,需要银子,更需要能撑起这片天的人才。
第二天一早,严星楚刚起身,皇甫辉就来到了他房门外。
“星楚大哥。”皇甫辉的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
“辉弟?这么早,有事?”严星楚有些意外。
皇甫辉走进来,关上门,深吸一口气,看着严星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星楚大哥,我想留在洛山城。”
“留在洛山城?”严星楚愣住了。
他带皇甫辉出来,是想让他开阔眼界,学习实务,也存了让李章指点他兵法的念头。
但直接把他留在这里,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内。
“为什么?这里条件艰苦,不比洛东关。你想学兵法,李大哥自然会教你,但也不用一直留在这里。”
皇甫辉的目光异常坚定,他挺直了脊背:“星楚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沉的追忆和一种超越年龄的坚毅:“昨天在薛将军、李将军墓前,听李章将军说起当年洛山营的旧事,还有我爹…我爹在世时,一生心血都倾注在北境。他坐镇武朔城,最大的夙愿,就是替大夏守好北大门,彻底解决恰克铁骑的威胁,让边境百姓不再受侵扰之苦!”
少年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今,恰克军虽暂时北退,但狼子野心未灭!我爹…他没能亲眼看到北境彻底安宁的那一天…”
皇甫辉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严星楚:“我爹没做完的事,我这个做儿子的,要替他做完!洛山城是直面恰克的前沿,是父亲当年战略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我想留在这里,跟着李章将军学守边,我要亲手守护父亲曾经守护过的这片土地!请星楚大哥成全!”
一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少年人的热血与将门虎子沉甸甸的传承之志。
严星楚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执拗、背脊挺得笔直的少年,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洛东关城头,那个面对恰克大军依旧沉稳如山的皇甫密。
他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皇甫辉没有沉溺于悲痛,而是选择了最艰难也最光荣的道路;有不舍,边关苦寒,刀兵凶险;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这是皇甫密的独子……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良久,严星楚长长吐出一口气,走到皇甫辉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皇甫辉身子都晃了晃。
“有骨气!不愧是密侯的儿子!”严星楚的声音带着赞许,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爹在天上看着,也会为你骄傲!”
他盯着皇甫辉的眼睛,眼神锐利如刀:“留下可以!但我有条件!”
“星楚大哥请讲!”皇甫辉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忙应道。
“第一,在这里,你不是什么开国侯世袭小侯爷,就是鹰扬军洛山卫的一个普通军士!从最底层做起,守城、巡哨、操练,一样不能少!李章将军和黄卫将军会教你,但绝不会给你任何特殊照顾!吃得了这份苦吗?”
“吃得苦!”皇甫辉毫不犹豫。
“第二,凡事多听,多看,多学!不许擅自行动,更不许逞强!战场不是儿戏,一个疏忽,丢的是你自己的命,也辜负了你爹的期望!记住了吗?”
“记住了!”皇甫辉重重点头。
“第三,”严星楚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兄长的关切,“你先和为兄一起,前往武朔城密侯坚守的地方看看,然后再回洛山卫。你回洛山卫后我也会定期派人来看你。若有书信,直接送往洛东关给你嫂子。”
“是!星楚大哥!”皇甫辉眼圈微红,用力抱拳。
“去吧。”严星楚挥挥手。
“谢星楚大哥!”皇甫辉声音哽咽,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脚步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和坚定。
看着少年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严星楚久久伫立。
窗外,是洛山城苍凉的城墙,更远处,是广袤无垠、暂时平静的草原。
烽烟暂歇,但远未到马放南山之时。
皇甫辉有了自己的选择,而他严星楚,巡视的脚步还要继续。
“史平!备马,去武朔城!”
立夏刚过,空气中已带了几分燥热。
严星楚一行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了武朔城下。
巍峨的城门下,早已等候着一群人。
为首两位,一位面容清癯身着郡城卫指挥使的甲胄,正是老臣陈权;另一位则穿着文官袍服,身材微胖,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正是如今武朔城道员朱威。
“大帅!”陈权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有力。
“大帅!”朱威也笑着拱手,语气透着亲切,“可算把你盼来了!”
严星楚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先是对陈权郑重还礼:“陈大人辛苦了!”
言语间带着对这位郡城卫老臣带着敬意。
随即才转向朱威,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朱威,你这肚子上次在归宁城还小了些,怎么这才一月不到又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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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的轻松感冲淡了旅途的疲惫。
朱威佯怒:“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操劳的!”
寒暄未落,异变突生。
原本只是远远观望的百姓,不知谁喊了一声“严大帅回来了!”。
瞬间像开了闸的洪水,呼啦啦地涌了过来!
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激动和热切,将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里七嘴八舌地喊着:
“大帅!真是严大帅!”
“大帅您可回来了!”
“大帅,我家小子在鹰扬军当百户呢!”
“大帅,多亏了您当年调来的救命粮啊!”
张全微微皱眉,低声道:“大帅,百姓太热情了,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非要围上来,拦都拦不住。”
严星楚看着眼前一张张淳朴热切的脸,听着那发自肺腑的呼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摆摆手,示意张全不必紧张,朗声笑道:“无碍!都是武朔城的父老乡亲,我严星楚的家!”
武朔城,是他严星楚真正起家的地方。
这里的百姓,很多人的儿子、兄弟都加入了鹰扬军,不少人凭着战功已经升到了百户、千户的位置。
更重要的,当年恰克大军围城,武朔城岌岌可危,退兵后更是满目疮痍,粮食断绝。
是严星楚东面请秦氏商行千里迢迢运来了救命的粮食,才让这座城和城里的百姓活了下来。
这份恩情,百姓们一直记在心里。
朱威在一旁也笑着,正要开口附和几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西城方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不好!”朱威和陈权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叫!
只见西城外的天空,一股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
“走水了!是城西!”陈权脸色剧变,根本来不及向严星楚解释,猛地一挥手,“快!城防营、巡城司,跟我来!”
话音未落,人已冲了出去。
朱威也顾不上礼节,对严星楚匆匆抱拳:“大帅,失陪!”
紧跟着陈权就跑。
“西城起火了!”
“快去城西救火啊!”
“是窝棚区那边!”
百姓中也有人看到了浓烟,顿时炸开了锅,不少人顾不上再看大帅,纷纷转身,朝着冒烟的方向狂奔而去。场面一时混乱。
严星楚心头也是一沉,武朔城是他根基之地,容不得半点闪失。
“走!”他低喝一声,翻身上马,带着同样脸色凝重的皇甫辉和亲卫队,策马朝着浓烟方向疾驰。
越靠近西城,空气里的烟味越浓,还夹杂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和人群惊恐的呼喊。
当严星楚一行冲出西城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城西外,紧挨着城墙,竟连绵起伏地延伸出一大片、一片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窝棚区!
规模之大,远超过他在洛东关外设置的东牟移民窝棚,目测至少大了五倍不止!
简陋的木板、茅草、破布搭建的棚屋密密麻麻,如同杂乱无章的挤满了视线所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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