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的公厕极其的脏污,扫把前端的竹丝上还有脏污的东西,在地上扫除一道道的竹丝的痕迹。
她扫着扫着,就扫到公厕后面开放的沤粪池,沤粪池后面全是肆意生长的植物。
中年男人躲着人,快速的往那植物丛里钻,直钻到植物后面,才又不确定地喊:“心莲?你是不是心莲?”
他记忆中的江心莲个子虽然也不高,在这个年代女子中,却也不算矮,可眼前黑漆漆宛若野人一样的东西,半弯着腰,若不是看她会动,会扫地,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个人。
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乡音的黑乎乎的人,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却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缓缓抬起脸,一双同样黑乎乎粗粝的手,抹开遮挡在她脸颊两边稀疏脏乱的头发,用沙哑的声音,蹦出两个字的方言:“阿哥?”
她脸上脏的完全看不出她本来的模样,脖子像龟丞相那样前身着,中年男人记忆中年轻姣好的面容上,皱纹并不比他脸上的少,一双眼睛浑浊的像是要看不见了一样,声音也完全变了,若不是熟悉的乡音,他根本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他记忆中的堂妹妹。
他忍不住惊呼一声:“心莲?真的是你?你怎么这样了?”
被称作‘心莲’的人却是颤抖着唇,将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才能强忍住自己的情绪,不对着中年男子哭出声来,只用粗粝沙哑的嗓音催促着他:“走,快走,走!”
说着就颤颤巍巍的回到公厕内,一直到天都黑了,都没有出来。
这期间不断的有人来公厕上厕所,中年男人就一直躲在公厕后面的植物丛中。
哪怕隔了这么远,他都能闻到公厕内传出的令人作呕的臭味,他难以想象他从小没受过什么苦长大的小堂妹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
他堂妹虽是地主家的女儿,但大河以南那种穷苦闭塞的地方,除了一座茶山,也没有别的太多的收成,他堂伯虽说是地主,可日常地里农活也是要做的,他堂妹也不是什么城里阁楼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农村的重男轻女在农村的地主家也是一样,她上面哥哥姐姐不少,她虽不用像普通农户一样下地割稻插秧、洗衣做饭,可纺织、绣花、采茶、炒茶、做生意、管家,也是从小样样都要学,都做习惯的。
他记忆中十五六岁在山上戴着满头映山红的活泼小姑娘,和此刻浑身黑漆漆臭烘烘的宛若野兽一样的身影仿佛割裂开,就连模样都有些模糊了。
黑暗中,两人什么都没说,黑女人就这么拄着木棍,怀里抱着她从不撒手的破包裹,跟在中年男人身后,倒芦苇丛的时候,女人才浑身颤抖着往船上爬,爬到船上了也抖着身体不敢说话,只紧紧抱着怀里的破包裹和手里的木棍,神情呆滞,似难以想象,自己丛那里出来了。
中年男人沉默的划船,一直滑到江心了,他才有些不敢置信地喊了声:“心莲,真的是你吗?”
静谧的黑暗中,宽阔的江心上,忽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宛若野兽般的嘶吼声:“哥哥哎!你怎么才来啊!!!!”
那一声‘哥哥’,似哭似泣,仿佛喊出了无尽的苦楚与委屈,无尽的悲戚与哀痛,在船上哭的撕心裂肺,一声一声的‘哥哥’,听的中年男人也是悲痛不已,跟着在船头无声的抹泪哭泣。
这时候他才确定,这真是他记忆中活泼俏丽的堂妹。
女人哭到后面,已经不是哭,而是嘶吼,像是要将这些年来所受的苦痛与折磨通通哭出来,却又岂是一两点眼泪所能诉说的尽的,只能嘶嚎,如野兽般嘶嚎。
直嚎的她嗓音再发不出一丝的声音,中年男人双手握桨,无声地抹着眼泪哭着说:“我们都以为你在市里过的还好,都不敢去找你。”
当年全国都在打地主,斗地主,江心莲作为外嫁的女儿,谁敢在那种时候把她接回来?谁敢和江地主家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他家要不是关系隔的远了,他家算是江地主家没有签契的长工,又哪里能逃脱的掉?
黑女人却仿佛伤心到了极致,嘶哑的嗓音里吐出一句话来:“哥哥哎,你们不在,我哪里会过得好啊?这世道都是吃人的豺狼,我等你们,眼睛都等瞎了啊!”
娘家倒了,她们这些外嫁的女儿,有哪个能过得好?夫家还没倒,她就先倒了啊!
女人哭的头晕目眩,她原本身体就不太好了,极度的悲伤之下,只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一头栽进了了长江里。
也亏的他们都是从小在河边长大的,六月里长江的水反而刺激到了她,让她原本眩晕到快要闭过去去神志,清明了些,手脚本能的在江水里滑动着。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