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会如何做?这让他想起颜三笑来。那时的他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颜三笑也是最底层的艺妓。他见过颜三笑三次,每次她都跟着不同的人。那些人因自己有檀家之财而格外奉承,只他知道檀家的钱也是自己险些丢了半条命才换来,哪里肯轻易应下?颜三笑便笑着来周旋,却被人一巴掌扫在地上,明明嘴角溢出血,脸上还是带着笑的——或许这才是她名字的由来,但那都是后话。总之檀沐庭应下事,讨了颜三笑。这宗买卖里,价值最高的是颜三笑,她会来事,会说话,能饮数杯烈酒,人又温柔漂亮,他便开始带她各种应酬。成年男女常处一室,久而久之,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颜三笑是欢场出身,于此事尤其洒脱,次日依旧像从前那样待他,仿佛一切都不曾有过。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只是在一次宴上,有人看上颜三笑,来同他讨要,他思虑片刻,回头看向颜三笑,那时她的眼神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是什么眼神呢?震惊,诧异,失落…都有,但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情愫,和着盈盈泪光,不难猜得到她会说什么。她是颜三笑,从不会让他失望,哪怕牺牲自己,她也会让他周全。所以最后关头,他拒绝了,回头便给了颜三笑名分。虽是侍妾,然而名义上是他的人,别人也总要给几分颜面,不会像讨物件一样随意讨她。可在那之后,他又做了一件事,便是再娶两房美妾。他说不清楚为何会那样做,或许是为了掩饰心中不安——为何不安?他至今也未思量清楚。
“喜欢谁,便会想将这世间一切珍奇宝物奉给他,就为了让他开心。”萧扶光吃力地抬了抬手,锁链碰撞,声音清脆,“而不是想要独占她,利用她的软肋威胁她。”
见檀沐庭有一瞬间失神,她继续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你只是为了向我复仇。你不甘心自己被冤枉,所以才使我娘病情延误致死。可有一件事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吧,阿九,你在朝中这样多年,仅仅是为了报复我娘吗?我猜不是。你说你喜欢我,你的所作所为却没有任何‘喜欢’,你像是在演戏,像是拼命在证明说你喜欢我。可我在你眼中,看不到任何爱欲——阿九,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光献郡主?”
被抵挡的微弱光线之下,萧扶光看到他的瞳仁一点一点地缩成一个点。
他的胸腔未动,呼吸却已然乱了。
“郡主想要说什么?郡主是在抱怨臣下作吗?”檀沐庭忽地一笑,笑容却带了丝狰狞,“郡主喜欢谁?小阁老吗?可并非人人都是小阁老,郡主的喜欢又价值几何呢,他已经死了。”
一说起司马廷玉,萧扶光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态瞬间乱了。
“你不配提他。”她道,“我说过,纵然他死了,你在我眼前也一文不值。”
檀沐庭伸手捏住她下颌,她不让他碰,他偏要碰。
“我一文不值,但如今站在郡主眼前的人是我。”他笑道,“你是萧扶光还是郡主,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第449章
帝都雪大(四十五)
小冬瓜借着从前在宫里的人脉,一直在想办法怎么才能打开锁住郡主的那副黄金枷,不料回来时便看到檀沐庭屈身半跪在莲花座下,一双长臂却将他家郡主困入怀中,正欲行不轨之事。
小冬瓜暴喝一声,当即便朝檀沐庭冲过来。
虽未练过功夫,可那一身肉撞来便是泰山压顶之势。
檀沐庭掐着萧扶光下颌,正沉溺在她那双清冷眸光中,意乱情迷得很,对小冬瓜一时不备,竟被他生生撞出去足有半丈远。还未起身,小冬瓜便又压了上来,拳打脚踢连带撕咬。
“不准碰我们郡主!”小冬瓜恶狠狠道,“我们郡主看不上你,不准你碰她!”
不喜欢,看不上,光献郡主和卖鱼郎,本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最近也要千里之遥,若非偶然,合该一辈子遇不到,一辈子只能听说起她的名字,听先帝如何宠爱她,为她年年过生辰而大肆购入白龙珠城特产南珠。
爱一个人要多久?在一起少不过三月,多不过七载便要腻。
恨一个人要多久?有些仇自出世那日起便扎根,与岁月同疯长,至死难消。
折扇划出檀沐庭袖中,扇骨伸出利刃,一下扎进小冬瓜背中。
因照料景王消瘦几分却依然看起来圆圆胖胖的身子像是瞬间便失了力气,塌了似的软软倒在地上。
“小冬瓜!”萧扶光欲上前扶起他,双臂却被锁链纠缠住,只能在离他一步的距离处看着他。
鲜红的血液渐渐蔓延开来,将小冬瓜绀青衣衫染成酱色。
小冬瓜趴在地上,眼角余光看到主人裙裾,向前伸了伸手。
外间听到声响后入神殿,见此情景焉能不知发生了何事?当下便有几名黑衣人入内,扯一床帷幔来将人拖走。
“住手!”萧扶光目眦欲裂,喝声命令,然而此间却无人听命于她。
她不得已回头看向檀沐庭:“将他留下,为他医治,今日之事我便不追究。”
然而檀沐庭却并不吃她这一套。
“郡主倒是养了条好狗,中贵人有几分本事,调教出来的人果然忠心。正因为他太忠心,会扰了臣与郡主的好事,所以——臣不打算留他。”檀沐庭说罢,又摸了摸被小冬瓜咬过的手臂——这主仆二人还真是默契,让他旧伤未愈,如今又添新伤。
黑衣人上前,因小冬瓜体胖,趴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轻易难以抬起,索性扯了一面绫来将人裹了拖走。
“放开他!我是光献,谁敢不听我令?!”
黑衣人皆是少年时期便被檀沐庭寻来,九死一生毁灭同伴才了生存机遇,除却檀沐庭,任天王老子来说话也不顶用,何况一个光献郡主?素来沉着的萧扶光终于意识到恐慌,拼命地要挣脱链枷上前,“小冬瓜!小冬瓜…”
“我…没事…郡主…”小冬瓜吃力地抬起头,甚至有余力冲她笑,“您忘了…我…我会…变戏法…大变冬瓜…瞧着啊…我变…”
黑衣人恰巧将绫布将他裹起,将人拖了出去,只余下一道长长血痕。
萧扶光双目沁红,看向檀沐庭时眼神淬毒,宛如地狱怨鬼。
她如此模样,却叫他更为开怀。
“我杀了郡主心腹,郡主恨我吗?郡主不是说臣不懂如何喜欢人吗?臣是不懂,但臣却深知爱恨,料想郡主不懂何为爱与恨吧?今日臣先来教您何为恨——”他俯身而来,伸手紧紧捏住她双肩,“臣是白龙珠城人,白龙珠城,郡主听说过吗?地处大齐以南,却非是在齐境之内,那里除却贝类什么都没有,是连周边小国都不愿占领的孤岛…可是突然有一日,赤乌开始在四海遍寻珍珠,一颗拇指大的南珠从上岸换两斤青菜自那后却能卖出二两高价,所有人开始疯了一样的采珠,小小白龙珠城便成了你们的附属…哈哈,郡主两岁时便启蒙,有人教你识字念书,你以为谁不想?郡主可知我两岁时在做什么?”檀沐庭说着后退两步,将革靴甩出去,露出一双疤痕累累的伤足,“郡主不是一直怀疑我是白龙珠城来人,却一直未看到手上伤痕吗?便在此处——郡主不懂吧?为何我会用足开贝,却不用手?那是因为我三岁时,一手要拉着一个弟弟啊——白龙珠城产珠,只有我们会采贝,父母拼了命地生,就为了给赤乌、给他最宠的子孙冠冕金钗上簪珠,如今的您懂了吗?”
萧扶光看着他的足面,愤怒与惊骇之情交加,满腔怨语控诉堵在喉头,一时连呼吸都难,莫说开口。
“为何恨郡主,当初见郡主时,我本想掐死你。”檀沐庭压手在自己下衣摆处,枫红的底色上绣着黄金叶,“我潜在兰陵城外,就等郡主那日外出。北境冬日严寒,我不知冰上何处会塌陷,不慎落入水中——为何偏偏是你救我?!你若不救我,你便无今日,这世上也不会有阿九,更不会有檀沐庭——你既救下我,为何又不信我?二十三年春,赤乌微服兰陵,蓝婆与蓝梦生知晓后同来兰陵城中。你生辰在即,赤乌要赐你金爵钗,是蓝婆盗取金爵钗后离开。赤乌身侧亲卫数百人,我近不得他身,便将此事告知谢妃——你娘是如何做的?她诬陷偷盗金爵钗另有其人,将我与他人绑在一起要杖毙我们…若非我双脚灵活得以逃脱,当时便要死在她杖下。我不懂,为何救下我,又要杀我?若我有罪时杀我,那我毫无怨言;可我无罪时清清白白,为何你们却要杀我?!”
萧扶光听后已是满目震惊。
她不知当年此事竟真同金爵钗有关。
“所以…春闱前…”她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那本册子,是你…我娘举刀…要杀的竟然是你么?”
檀沐庭仰头,每呼出一口气都是断断续续的,十数年来,不,三十年来积怨在此时一吐为快,竟连着叫他五脏六腑都在震颤。
第450章
帝都雪大(四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