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同知一愣,当下便知摄政王打算处置了府官,却要留下他作证,这是一石三鸟的好计策:一来可安抚众廪生;二来府官科举出身不正一事便会被压下来;三来他在彰德府日久,累积的人脉不少,来了新府官,他便要倾尽全力去辅佐侍奉。
他往后的日子算不得好过,可也总比被拔了舌头丢了命强。于是磕头再拜了两拜,由着人带他下去治面伤了。
景王又命人将胡宾带了上来。
胡宾在来时路上听说了摄政王处置府衙与府学一事,但得知孙同知仅是左迁至通判后依旧怒不可遏,梗着脖子一脸不情愿地下跪,却不磕头。
景王倒也不计较他礼节,只是问:“金瑜同你是什么关系?”
胡宾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当即叩首道:“殿下!瑜儿与小人自幼青梅竹马,是小人犯事,同她无关!”
“有没有关系,也不是你说了算。”景王道,“金瑜一路上帝京寻到郡主门下,求她为你做主呢。”
胡宾乱了心神,只知磕头,不敢言其它。
“你是读书人,应当知道私藏罪臣之后是什么下场。”景王继续道,“不过孤念在你为人出头的份儿上,可以饶过你,你可安心等待明年秋闱。”
胡宾抬起磕得通红的额头,问:“那瑜儿呢?”
景王答:“她自然是要入掖庭的。”
胡宾垂下双肩,过了一会儿才怔怔道:“小人原是金御史家仆,也是小姐教小人念书习字。御史伏罪后,小人趁夜将小姐带走,对外只说她是我青梅竹马的婢子,实则小人才是那个贱奴。小姐不曾吃过苦,同小人一起的这些年来一直在吃苦,却连一句怨言也无。若非得知她遭受这般委屈,小人也不会铤而走险做下这等事。”他忽然抬头,“事情无可斡旋余地,可殿下是圣明之主,小人斗胆问一句:倘若小人放弃明年秋闱,愿一人承担此过,小姐在掖庭中能否过得好些,能否同公子相见?”
景王好奇问:“孤听说,你课业策论很是不错,明年有可能入围。就这样放弃,你不觉得可惜吗?”
胡宾惨笑:“小人本就是个喂畜生的奴婢,命中便无,何谈可惜?”
景王一抬手,左右上前将胡宾架了出去。
胡宾以为自己要亡于今日,欲要再求景王,可两名亲卫径直将他带出了后门,牵来一匹马,又往他怀中塞了沉甸甸的一个包袱,瓮声瓮气道:“殿下有吩咐,今日你已死,明日起再无胡宾。帝京往西三十里博陵镇,去找她罢!”
胡宾一动,怀中之物碰撞,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沉默地后退一步,五体投地地朝着门内一拜,起身时满脸是泪,上了马迅速离开。
胡宾离开之后,宜宙却一直未挪半步。
景王轻松压下彰德府一案,见宜宙还在,开口问:“还有事?”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说:“殿下,小阁老…死了。”
景王瞳孔骤缩。
“谁?”他厉声问,“你方才说…哪个死了?!”
“臣为郡主先行送信而来,路上接到急报,昨日在伏龙岭发现小阁老一行人…料是前日京畿大雨,伏龙岭山坡崩陷,加之山路泥泞,小阁老等人躲闪不及,遭巨石碾压…”宜宙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抬也不敢抬起过,“粉身碎骨…”
第266章
云山万重(二)
道家讲究多,在万清福地,五日一扫尘总是有必要的。
阮偲执着拂尘,腰杆挺得笔直,站在石阶上指挥着宫人清扫:“各处除尘都仔细着,别藏污纳垢的,带了晦气。”
说罢一抬头,见姜崇道垂着眼站在月台上,抿了抿嘴,止了面上的笑意,慢慢踱步过去。
“从前我跟在皇后身边侍奉,便听人说光献郡主与常人不同。先帝宠小辈儿,加上隔代亲,把郡主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要什么给什么,不要的也往兜里头塞。先帝爷崩了,景王殿下又续上了,只要提起郡主来,什么话都好说。”阮偲说着斜睨姜崇道一眼,“钦天监早传开了,说这样的命格,不是谁都能消受的。小阁老大名里带个‘班’字儿,一刀劈碎了这块玉,可不就应验了?说来说去,还是小阁老没有那样的福气…”
司马廷玉一死,姜崇道岂能开心得起来?靠山塌了一座事小,这么多日以来交情不算浅,好生生的人说没就没,连个全尸都没有,叫人想想便难受。
“阮公公说得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小阁老出自河内大族,生前事君恭顺,死后魂归九天,位列仙班自不用说,陛下还追了青璧君的封号。”姜崇道冷眼看着他,“不像咱们天生奴才命,折腾来去几十年,来生多长块肉都要谢天谢地。”
阮偲却只是笑。他到底上了年岁,比吕大宏沉得住气。
然而一阵脚步声响,身着华服的平昌公主已经带着人来到跟前。
二人忙跪在一处迎驾。
萧冠姿道:“孤来面圣,你们起吧。”
二人谢后,又站起身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边。
萧冠姿却不急着走,嘴角翘起,笑着说:“什么青璧君黄璧君的,一个封号罢了,既无食邑又无俸禄,还真当个宝了?孤前日养了只小畜生,也想讨个狸花君的名号,可惜父皇说猫不及狗好养熟,等它认清楚究竟哪个是它主子了再说。”
公主丢下这句话,施施然便入了神殿,留下笑意不止的阮偲和面色青白的姜崇道。
阮偲清了清嗓子,捋了捋拂尘,“旁的不说,姜公公能有今日,全赖这名儿取得好呀。”说罢也不看他,转过身子督促小宫人扫尘去了。
走了一个吕大宏,来了个阮偲。吕大宏好歹在明,阮偲跟他主子一个脾性,阴阳怪气得很。姜崇道被奚落一番,越发念起司马廷玉的好来,收拾收拾心情,找人传信儿去了。
萧冠姿步入神殿内,跪在当中,盯着膝下的太极阵,一句话也不说。
先沉不住气的却是皇帝。
他抄起手边一卷道经,狠狠地砸在萧冠姿面上。
“孽障!”皇帝怒道,“堂堂公主,成个大烟客也就罢,你竟豢起了面首?!”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父皇掖庭宫人数百,先兄太子男女不忌,偏轮到儿臣便要遵循礼法,为宇文渡守节?”萧冠姿拂了拂被砸得红了一片儿的脸,十二分镇定地道,“我就只配吃她吃剩下的?”
前头两句乱了皇帝修了六年的道心,最后一句却浇灭了心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