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老样子啊。”袁航提壶给他倒上热茶,半是揶揄半是感叹,“这么敏锐,脑子又活泛,当初怎么不干警察?”
“家里不让。”沈政宁喝了口茶,坦然答道,“我以前好像没跟你说过,我爸就是警察,因公殉职了,所以家里人希望我学个技术性的专业,找份比较安全的工作。”
袁航理解地点头:“都是独生子女,虽说现在比以前安全多了,跟其他职业相比还是危险。互联网挺好,就业容易,挣得也多。”
“也就一般水平吧,毕竟不是大厂。”沈政宁说,“倒是你,为什么选了当警察?”
袁航揶揄地瞥他:“这话问的,真不知道,还是存心等我吹捧你呢?你说我当警察是受了谁的影响?”
沈政宁:“……”
他差点当场变成喷壶,震惊中带着犹疑,那神情简直像嫌疑人在招供:“不是吧……我以为那件事过去就算翻篇了?而且那次也没惊动警察啊。”
袁航用一种缥缈的语气悠悠追忆:“那时候我家里穷得抠墙皮,学习也不好,连道数学题都算不明白,被人冤枉就傻站着等死,结果你跟救世主一样闪亮登场,三言两语把事给平了,连老师和教导主任都心服口服,还说了那种,噗、跟电视剧一样的台词,哎怎么偷袭!”
袁航迅速偏头躲过一枚破空而来的花生壳,一本正经地说:“后来我跟小雪感叹,人怎么能装、咳、牛x成这样,小雪说如果不是你保护了我们,可能我俩就完了,她希望我把你这种精神传承下去,成为一个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人。”
“……”
“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你的爱情吗?恋爱脑少拉我背锅。”沈政宁义正辞严地谴责,“而且我人还在呢,别搞得好像我已经没了一样。”
袁航大笑。
“我收到警校录取通知书后,想当面跟你再好好道一次谢来着,谁知道联系不上你,我又去找其他同学打听,才听说你考完就搬家了。”
“嗯。”沈政宁没什么表情起伏,平淡地说,“我妈为了我读书才一直留在和城,高考结束后她工作调动,搬家搬得比较急,也没来得及参加同学聚会。”
袁航开了啤酒,亲手给他满上:“我结婚时回老家办婚礼,请了班主任和一些高中同学,小雪她们班的张正星跟你是校友,她提起你在橘泉工作,我那天乍一听还在想这公司的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这个话题令空气微微一滞,沈政宁还没来得及顺着话聊下去,刚好他们点的菜送了上来。肉串刚离开碳火,上面还有滋滋作响的小气泡,香辣蟹和小龙虾各装了满满当当一整盆,鲜红肥美,香辛料霸道的鲜香简直要把人掀个跟头。
袁航有意避开了案子相关的话题,抽了两副塑料手套给他,示意别客气趁热吃,于是两个人开始埋头撸串,干掉了半盆龙虾、半盘烤串,趁着换手套的间隙,才抽出手来碰了个杯。
冰爽的啤酒滑过喉咙,酒精和辣椒不同程度地刺激着神经,借着被食物强行调动起来的兴奋,沈政宁终于问出了一开始被他岔过去的问题:“所以,我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第8章 疑情
袁航端着酒杯的手一晃不晃,像是早就预料他会有此一问,他毕竟不是当年那个贫穷瘦弱、受委屈只会咬牙和血往肚子里吞的少年了,多年的警察生涯把他从木头锤成了铁,也打磨出了刀锋般的敏锐直觉。
“监控拍到叶桐生落水当晚,他穿着一件灰蓝色连帽外套,这件衣服,我们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鼎沸人声完美地掩盖了角落里的低语,“那件外套很重要?”没等他回答,沈政宁思索半秒后自己得出了结论,“因为口袋里有他的手机。”
袁航点点头,沈政宁问:“他的联系人、聊天记录都在手机里,没法复原数据是挺难办的——但你们应该也能通过别的渠道查到不少东西,不是已经确定了是自杀吗?”
袁航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你了解叶桐生的家庭情况吗?”
沈政宁想了想:“他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兴城人。”
袁航说:“法医在叶桐生身上发现了很多陈旧的增生疤痕,集中在背部和臀腿部。”像是怕他感受不到一样,他又强调了一遍,“很多。”
“29号那天,叶桐生父母从老家赶到盛安来认领尸体,哭得走不动路,拉着我们负责接待的内勤民警哭诉,说叶桐生从小就叛逆、不听话、不孝、没出息,在大城市没混出头,这么大的人不管父母家人,随随便便就自杀了,让他们以后没脸见人,后半辈子无依无靠,抬不起头来……”
沈政宁匪夷所思地重复:“‘没脸见人’?”
“我们内勤也是年轻人,差点让他说得犯心脏病,私下跟我们吐槽他这原生家庭太让人窒息了。”袁航心有余悸地说,“我问他们知不知道叶桐生身上那些旧伤是怎么回事,他父亲支支吾吾,说是叶桐生小时候不听话,他用藤条抽的。”
“根据他父亲的描述,叶桐生上高中时是住校生,经常晚上翻墙出去泡网吧打游戏,他们学校很严格,老师向家长反映叶桐生有网瘾,他们就把叶桐生领回去进行棍棒教育,打断了好多根藤条也没把他打服,叶桐生反而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跑到了隔壁邢城他舅舅家,只在高考那两天回去参加了考试,上大学就跟家里断了联系。”
兴城的教育事业十分出名,沈政宁读高中时,学校还组织过教师去兴城进修,学习当地名校的先进经验。不过近些年来随着观念变革,逐渐出现了一些对兴城的批判声音,如今人们再提起兴城,已不复当年的狂热推崇。
沈政宁低头看着酒杯里翻涌的气泡,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高中时翻墙上网,毕业后进了互联网公司,叶桐生还真是不忘初心啊……他对计算机应该是发自真心的喜欢吧。”
这感慨来得有些迟了。他真正认识了解一个人,竟然是在对方离开这个世界之后。
他不再有机会听到他亲口谈及过去,也不会在闲聊时笑着说出“从事自己热爱的行业真好,我选计算机只是因为专业热门好就业,其实我小时候想当名侦探来着。”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袁航用一种沧桑的语调说,“今年六月,叶桐生回了老家兴城一趟,偶然遇到了一个亲戚,对方认出了他,说他父母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劝他回家看看父母。
“叶桐生可能是心软了,加上亲戚把遇见他的消息告诉了他父母,他就回家见了父母一面。他父亲不想让他再离开家乡,当晚把他的身份证、电脑手机都藏起来,人锁在房间里,坚决不允许他再回盛安,命令他必须收心,在老家老老实实地找个人结婚生孩子。”
即使袁航的描述已经尽量精简,沈政宁仍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父亲是做什么的?”
“退休以前是县水利局科员,顺带一提他母亲是药房的销售人员,就是很常见的普通家庭配置,没什么大钱,但在当地也能过的很舒服。”
沈政宁支着下巴:“叶桐生逃出来了,然后呢?”
袁航说:“我们调取了叶桐生的就诊记录,今年7月份,也就是他从老家逃出来之后,他到盛大附属医院精神心理科做了量表,确诊中度焦虑和抑郁,病历明确记载了患者自述有轻生念头,医生给他开了米氮平和劳拉西泮。”
“长期服用?”
“是的,但他只在就诊时开了一次药,后来没再去医院开过。”
亲情矛盾、抑郁症、曾有过轻生念头、最后发出的“对不起”……散落各处的事实串连成线,鲜明地指向了最终的结论——原生家庭引发心理问题,在一次又一次的抗争和失望中不断恶化,最终走向崩溃。
这样的悲剧并不鲜见,或者说由于见得太多,甚至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顺理成章。
“令人惋惜。”沈政宁说。
袁航:“能说说你的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