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端坐在一旁,我知道他是从钟粹宫用过膳才来的,当下亲自注了杯茶水供他漱口。皇帝温和看着我道,“这些小事让下人去做就行了。”
皇帝点头笑着,柔声哄我道,“朕是怕你端茶倒水的不免要劳碌一番,当着你宫里的奴才,自然要表现一下对你的疼爱。”
皇帝似是有什么烦心事涌上心头,也不去理他,只是将茶碗一搁,怔怔瞧着外头出神。见他在一旁闭目凝了凝神,我故意露了个破绽,待棋声落下之际,皇帝回过神来,当即落子断了我后方一大片。我只得哭丧着脸作惨笑状,一连串地抽噎悔个不休。每每此时,他总在旁啜一杯茶,静静地欣赏我的苦闷。我想他此刻的愉快程度,大略和猎狗追逐一只野兔相仿。我终于遗憾的道,“皇上英明神武,臣妾输了。”
我急忙起身道,“还望皇上以国事为重。”
我也笑道,“众所周知,姚姐姐的棋术可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好。”
我面露羞涩的微笑道,“是啊,有的时候凌绝于顶,别人只有望其项背的份,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我捡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的跟前,“这是萱淑女的小厨房现做的桂花糕,皇上尝尝如何?”
皇帝却摆摆手道,“太甜了,朕不喜欢吃甜的。”
皇帝专情的注视着我道,“那是因为是你的心意,朕岂可辜负了。”说着又道,“朕知道以往都是你亲自动手做的,朕哪里舍得驳了你的面子。”
皇帝却淡淡一笑,“朕不吃甜的已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宫中的厨师们岂会不知。每次你送来的糕点中都和进了枣泥和枣糖,因此颜色要比其他宫人送来的更深一些,更甜一些。”说着回头扫了一眼王提乾,道,“朕就算借给宫里的奴才几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放糖的。”
皇帝又雍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喜欢吃甜的,别人也要和你一样。”
皇帝拈了颗棋子含在手心掂量着,似在回忆着什么,徐徐道,“朕都忘了她多大了,似乎有十六七岁,也有可能是十四五岁。”说着又草草看了一眼奏折,颇为厌烦的道?,“庄选侍的神情举止犹带孩子气,朕与她实在说不上话,更别说太后了。女人三从四德固然是好,可太没有立场,过于懦弱也不可取。朕每次去她都要问朕穿哪件一衣服好看,来取悦朕。事无巨细,都要朕来替她拿主意。若是日后用她来主持后宫,事事都遵从丈夫,势必是败家之兆。”说着又道,“也难怪太后不喜欢她。”
皇帝叹了口气,又道,“还有静贵人,朕方才从钟粹宫出来,静贵人平时是个挺爽朗的人,不知为何见了朕总是喜欢端着了。用膳的时候就喜欢讲一堆规矩的话,絮叨到连朕多吃一盅酒都要拦着。”说着又道,“朕其实对于她亲自下厨的举动是怜惜的,可用个膳,还要讲大道理,自然而然就不讨朕喜了。朕夸她的手艺又精进了,后厨的事以后就让下人去做吧!她却说侍奉夫君,是自己的本分,怎么会觉得累呢?其实朕只要她说一句‘为朕做这些事儿很开心’就够了,不必说那么多规规矩矩的话。”
皇帝坐在宝座上一动不动,双拳撑于膝盖上紧紧攥住,我隐隐察觉此事不会这么简单。果见皇帝又道,“朕自登基以来便得到了周家的鼎立之助,朕也自觉没有愧对周家的地方。周铮现在是朕的户部尚书,朕还赐了他一处精美的府邸,其妹周静现也是朕的贵人了,可是他们还是不满足。”说着又道,“前些日子朕的密探来报,周铮罔顾国法,竟然私自买卖茶叶,将福建绝好的信阳毛尖搭在税银的护送路上,一路北上,借此谋取暴利。”说着皇帝平视我一眼,眼中尽是些愠怒之色,“你可知周家的财产有多少,周府将金银全部熔炼成冬瓜的形状,使之成为难以携带的沉重。据京城里的流言道,有贼入了周府的门,竟然一个金银财宝都带不出去,你说可笑不可笑。周铮不与朕同德同心,反而处处结党营私,叫朕怎么能忍。”
皇帝掩饰性的轻咳两声,也不伸手来接,只道,“我朝的文臣武将向来甚少和睦,外有武将御敌,内有阁臣辅国。内阁不掌军队,没有军队的支持再强势也翻不了天的,这也是朕的治国基础。”
见皇帝拈起茶盖,轻轻一扫碗中的茶沫,道,“朕就算不看折子,也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这几日五军大都督张鹏鸣上书归家养老,内阁拟让
我也忧心的道,“五军都督府独立于内阁、六部和北镇抚司的管辖,大都督一职更是皇上的心腹。五军都督府可谓掌控着全京城的安危。若是把京城周边各地的军权一并交由内阁,这实在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皇上又常读史书,唐玄宗和安禄山的故事历历在目,怎会不知其中的厉害。”
只见皇帝又道,“其实这朝堂与下棋无异,不能无争,只是这争的范围有大有小。遍观朝堂上的诸臣,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搏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甚至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可是这次他们相争的范围,已经超出了朕的忍耐范围。”
我微微举眸道,“看来皇上心中早有合适的人选。”
我反对的道,“后妃干政,不可避免的就会外戚专权。诸如汉朝时期的吕后,但凡是后宫干政者,几乎都免不了重用娘家人来巩固权力。皇上要调哥哥入京,不免惹得前朝和太后猜疑。”说着又极力的推辞道,“还望皇上三思。”
我又道,“哥哥虽然靠科举出身,又在翰林供职过,但一直在外带兵,从来没有当过一天的文官。”
不想哥哥入京,原本担心伴君如伴虎,如今推无可推。皇帝又道,“他在东南沿海亲自征剿过倭寇盗乱,在陕西一带收拾过瓦剌人,在固原击退过鞑靼人的进犯。像你哥哥这种不仅能利于社稷,而且还能带兵打仗的书生,更是凤毛麟角。”说着又道,“更重要的是,朕十分信任你们家。”
见我始终不松口,皇帝也无可奈何的道,“那便与你再商议一事,下个月便是你的生日了,朕准备从西疆召见大成法王及麾下五百名僧人入宫,亲自为你誊抄法华经,据说得西疆乌斯藏的喇嘛亲自祷祝者,能得七世的福报。”
我毅然推辞道,“万万不可,若是要接西疆的喇嘛入京,必然要派遣队伍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各州府关隘都要派官兵随行。若是得知如此大费周折是为了嫔妾的生辰,但凡途径州府道台,各地必然纷纷进贡。这入藏无非三条路,一来经云南府,二来经四川府,三来经青海府,不管是走哪一条,都是一条极其劳民伤财的道路。若是只为满足嫔妾一人的喜好,以至于朝廷劳民伤财,那便是臣妾之过了。”
我直摇头道,“嫔妾实在是头疼。”
我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思量再三,无奈的道,“嫔妾应允皇上,让哥哥入京便是。”
今年的夏天热的有些出奇,我知道皇帝这是在为哥哥入京铺路,不过这也印证了我的担忧,伴君如伴虎。
去养心殿的路不远,因此并未带许多的随从。养心殿距离东西六宫嫔妃住的地方很近,方便皇帝传召妃子侍寝。又距“御门听政”的乾清门都不远,可以方便皇帝上早朝。据闻这几日都是庄选侍在侍寝,她的风头正盛,我亦要让其三分。
我略略点头示意,又见六部的堂官们簇拥着从养心殿走了出来。他们见我们脸色有些不自在,相顾无言,唯有深深一揖而已。我想皇帝大概已经将哥哥调入京城的事情传至前朝。
因此我并不十分想哥哥入京任职,相比于皇宫的禁锢,在外做个封疆大吏岂不快哉。君恩从来不会绵延不绝,以及皇帝对万燝的所做来看,若时日一长,哥哥步了万燝的后尘也未可知。
门前。门前是一块金镶玉的影壁,影壁上面刻有八条栩栩如生的石游龙,再加上在这里议政的皇帝,正好是九条龙。
因此在其薨逝后,英宗亲自为其上尊谥曰“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与宣宗合葬在景陵。
王提乾注视着我,笑道,“这是皇上的亲笔手书,又都是好词儿,只要皇上所在一日,自然谁也不敢轻易换掉。左不过换个新的边框继续使用罢了”
冠架上所托的是比平常上朝所戴的乌纱翼善冠更少用的珠帘冕冠。冕冠前后各有十二旒,每一旒都是五股红丝线穿翡翠玉石九颗,以及珍珠三颗。这种冕冠皇帝平时不戴,专用于祭天、祭祖、册拜等大典时才佩戴。提醒皇帝免不了有怠倦或者分心的情况下,不小心有失仪的行为,旒珠便会大幅的姿势甩在脸部,给皇帝以提醒。
当下以谦和恭敬的姿态深吸一口气,正要拒绝,见他举手示意无需多言,便打开膳盒,取出了鱼汤道,“皇上用过膳了么?嫔妾给皇上带来了一锅鲚鱼汤。别看这鱼全身都是细细的小毛刺,只要简单的一煮它就两面冒油,而且鱼肉特别的香,炖起汤来特别鲜美。”
我羞赫的道,“臣妾舍不得让鱼刺卡住皇上的喉咙。”
我望向他道,“听闻皇上方才在礼佛。”
东稍间里刹那寂静,我只在一旁闷闷的陪他坐着。见他眼角低垂,颇为失落的道,“朕以前读史,最为厌恶的便是汉景帝刘启,虽然他是‘文景之治’盛世的创建者之一。”
皇帝“哼”了声道,“但他的刻薄寡恩让朕很不以为然。虽然他平定了七国之乱,却是他年少轻狂时,为争棋局击杀吴王刘濞的儿子,从而埋下的隐患。而且他为帝以后逼死自己的第一个太子刘荣,再到他临终时因猜忌将平定‘七国之乱’立有殊功的丞相周亚夫,并下狱将其活活饿死,为了自保杀掉一心为汉室江山谋利的智囊晁错。凡此种种,都足以说明景帝无论为人为父为君都是个刻薄寡恩之辈。”说着又叹了口气,“朕的皇位是顺袭先帝而来,既不像大唐李世民手刃兄弟那般血腥夺权,也不像成祖朱棣从京城一路带兵攻到南京,苦战三年时间艰难上位。”说罢便抚着额头,轻轻捏了捏眉心,“仰承列祖列宗的荫佑,原以为可以做个厚德的帝王。可是”说罢摇摇头道,“可惜天不遂人愿,不曾想朕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朕实在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对朝中的大臣也做不到宽宏仁爱。如今朕也活成了之前厌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