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调

第194章 回家(1 / 1)

也不知在他失神的期间,南流景与男鬼谈了什么,江夜雪只见男鬼长枪悬停半空,周身墨色鬼气翻涌如潮,似在权衡。

敛下心中杂乱的思绪,江夜雪袖中指尖微动,红线缠绕在玉扇上若隐若现,以防男鬼暴起发难。

四周怨魂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发出此起彼伏的呜咽。

几息之后,男鬼突然收枪,周身煞气稍敛,“小友,如你所愿,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但若是你无法兑现承诺……”

话未说完,男鬼手中墨色长枪寒光闪过,鬼气磅礴,似有千军万马之势,他音色微沉,“你们二人,休想离开不归陵!”

“多谢前辈。”见其终于答应,南流景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向江夜雪,认真道:“江叔,还请助我。”

要想度化数量如此庞大怨魂厉鬼,依靠他体内刚恢复的丁点灵力,断然不可能的,他还需借助江夜雪的力量。

“嗯。”江夜雪淡淡应了一声。

见此,南流景再次取出化煞黑金符箓,咬破指尖在符箓上以血画咒。

血液渗透符箓,迸发出赤金色的咒文灵光,五张化煞黑金符箓悬浮在南流景周身。

“咳咳咳——”,五张化煞符画完,南流景精力耗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靡下去,身形不住地晃了晃。

江夜雪眼疾手快,玉扇一伸,稳稳托住南流景手肘,同时他的魂力化作灵力顺着玉扇不停注入南流景体内。

南流景只觉一股暖流自四肢百骸涌起,原本虚弱的身体有了力气,回望了江夜雪一眼以示感谢。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手中掐着繁杂的诀,口中念念有词。

赤金色咒文灵光瞬间暴涨,五张符箓如活物般飞舞起来,在半空中组成巨大的金莲纹墨色卷轴。

随着灵力不断注入,卷轴缓缓展开。刹那间,一股玄妙的金色光芒照亮了整间墓室,紧接着卷轴上空显现 一尊身坐七色莲台的观世音幻影。

菩萨头扎盘龙髻,身着素罗袍,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生喜,朱唇点绛。她眉眼低垂,俯视苍生,眼中尽是慈悲悯生之色,右手做拈花状,左手持玉净瓶,瓶中甘露垂杨柳。

望着那尊幻影,男鬼虽心中无惧,却陡然生出几分惘然来。

明明没有不可抗拒的威压,可他却心神微怔,对那幻影生出一股难言的敬重。

他不由自主地收下了墨色长枪,周身凶戾的鬼气如风中残烛般急剧收缩。

那些原本肆意飘荡的怨魂,似也感应到那股玄之又玄的力量,发出凄厉的尖啸,扭曲变形,纷纷朝着墙角蜷缩。

连墓室石壁上的青苔,都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瑟瑟发抖,细小的石粒簌簌掉落。

似是感受到信徒的祈愿,观世音幻影微微颔首,左手中的玉净瓶瓶口倾斜,一滴甘露滚落而出。

甘露在空中不断变大,化作一道璀璨的金色洪流,向着怨魂们席卷而去。

金色洪流所到之处,黑雾如冰雪消融,怨魂们痛苦的嘶吼逐渐化作轻柔的叹息,他们凶恶的身形变得透明,缓缓消散在空气中,化作点点星光。

耳边有叹息声传来,貌似带着对世间苦难的怜悯,男鬼还未听清是何人发出,便又听到了袅袅梵音。

那梵音如清风暖阳,驱散墓穴中的阴暗潮湿;如远方家人的轻喃,声声唤着他们回家。

梵音穿透不归陵整座地下墓室,传到地面上,引得相互争抢食物的黑鸦驻足聆听。常年云雾笼罩的山峰露出了它险峻的原貌。

贪、嗔、痴、慢、疑五处墓穴,除了贪、嗔,其他墓穴中的怨魂厉鬼悉数被观世音菩萨幻影中的甘露净化怨气、煞气,被那袅袅梵音度化,被牵引着去往轮回路。

阴暗的墓穴中星光闪烁,因以身为祭,而被困于此沉睡了二十五年的巫族阴魂纷纷醒来,他们寻着梵音发出的方向来到了痴三墓穴。

被敛入八宝云彩琉璃瓶的其他阴魂也醒了过来,凭着先前男鬼留下的缺口纷纷出了琉璃瓶。

他们当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齐齐来到男鬼身后。

男鬼似有感应,身体一僵,他慌乱抹了把脸,转身回头。只见他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没有责怪,也没有怨气。

“……大家,……都还好吗?”他张口,却不知说什么,音色煞是哽咽。

七十二阴魂面带笑意,纷纷点了点头。

众人阴魂里年纪最大的白胡子阴魂,他缓缓走到男鬼身旁,抬起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男鬼的肩膀,和声宽慰:

“相和,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别难过,我们并不怪你。当年,大家都是自愿守在这里的,没有谁对不起谁,莫要责备自己。”

男鬼微微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痛苦与纠结。

白胡子阴魂看着他,目光里是慈爱与怀念,但更多的是不舍不忍。

抬眼看向远方,他长叹一声,轻声说道:“相和,离家多年,我们该回家了。”

男鬼向来随和从容的神情乱了,他焦急开口:“阿爷,大家……大家可愿随我修行鬼道术法,我如今的修为可以护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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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那就意味着,他们皆选择结束此生,重入轮回。他们能走,可他走不了啊,他是鬼修,他去不了轮回路,难道又要只剩他一个人吗?

不要,他不想,他不想这样。

白胡子阴魂却是摇了摇头,又一声长叹,“孩子,人各有命,鬼修一道是你接下来要走的路,我们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男鬼摇头,他张口相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他不想,他真的不想再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

可是,他如何能再让他们陪他走这条险路呢,他不能,他该放他们走的。

“是我对不起大家……”说着,他猛地跪下,朝众阴魂深深拜了下去。

“族长!”

“族长,快起来!”

“……”

众阴魂大惊,靠前的阴魂连忙上前将男鬼扶了起来。

白胡子阴魂再次拍了拍男鬼的肩膀,混浊的眼中是无奈,也是不舍。

他语重心长道:“孩子,别怕,你的路还很长,你不会一个人的。来生,我们还会再见的。”

“阿爷,……我会的。”男鬼笑着应下,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白胡子阴魂露出欣慰的神色,可眸中却闪着泪光。须臾,他视线落在因供给菩萨幻影现身而魂力微弱、灵力耗尽的江夜雪二人身上。

察觉那股视线,江夜雪抬眸,心生警惕,一手抚稳因身体透支过度而昏迷的南流景,一手暗中握紧了玉扇,指尖挑动玉扇上缠绕着的红线。

下一刻,团团护卫在他和南流景周围的红衣傀儡纷纷做出防备迎敌姿态。

见此情形,白胡子阴魂神色未变,只是抱以歉意一笑,“二位小友,此番便要劳烦你们了。”

白胡子阴魂话音刚落,他以及其他阴魂身形逐渐消散,化作一道道幽兰灵光没入了八宝云彩琉璃瓶中。

随着巫族阴魂的融入,琉璃瓶中微弱的烛光越发明亮。

……

不归陵外。

初春的凌晨,寒意如针钻骨,冷得彻骨。细密晨雾似轻纱弥漫,包裹天地。

天色未破晓,抬眼便是静谧的墨蓝,宛如被岁月晕染的古画,深邃安宁。

背着昏睡的南流景,江夜雪步步走下这处孤寂的坟冢。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少年的气息忽地加重。

南流景不知何时醒了,朦胧的眼望了望色彩不明的四周,凭着来时的记忆想了想,才知他们这是刚出不归陵。

一阵晨风袭来,南流景冷得一个哆嗦,不禁更贴近江夜雪几分,搂着江夜雪脖颈的手力道微微加重。

然后,他便惊奇地发现江夜雪的体温竟比这冷风还低,跟冰块一样。

南流景疑惑:难道江叔也是冰系灵根修士?应该是了,毕竟他性格这般冷漠。

南流景自问自答一番,便就不再在意此事。

抬眼望着江夜雪被恶鬼面具遮住的侧脸,南流景思虑了一番,问道:“江叔,你怎么也在不归陵?”

耳廓因为少年呼出的热气而痒痒的,江夜雪挑了挑眉,忍下这抹痒意,随意扯谎道:“恰巧路过此地。”

“这般要巧的吗?”南流景小声低喃,忍不住怀疑。

毕竟江夜雪出现得太过奇怪,就很突然地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也不知道江夜雪之前藏哪了,他竟半点没有察觉。

江夜雪神色未变,却是反问道:“所以你觉得我会因为曾经的一面之缘,而劳神费力地赶来此处?”

闻言,南流景赶忙摇头解释:“我没有不信江叔你的意思。只是很意外,江叔竟还记得我,十年未见,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

听少年解释,江夜雪面具下的神色微动,他其实也没想到少年还记得他。

很自然地撑起叔这个身份,江夜雪生了几分调侃少年的心思,“当年被你小子骗得那么惨,如何能忘。”

想起自己干过的那件事,南流景抿紧了唇,原本苍白的面色竟有了几分异样的红润,脸颊烫得厉害。

说到这,江夜雪不得不批评一番少年,“幼时那般聪明,怎的长大了还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你的护道者呢,遇险也不知传信与他?”

江夜雪暗自腹诽:你要早点传信,我人都过来,犯得着我俩都受钳制。

见江夜雪提起“江岁新”,南流景沉吟须臾,方才解释道:“师兄身为炼器师,并不谙于应对这等纠葛。若向他传信,无疑会将他置于险境。我这点皮肉伤,并无大碍,实不该累及于他 。”

江夜雪:“……”

这话说得江夜雪有点心虚,这让他说些什么,说他就是南流景口中那个只会炼器不知修炼,没有一点战斗力的弱鸡师兄?

算了,此事暂且不提。他是真没想到,南流景如此实诚,真信“江岁新”只是个没修为的炼器师。

耳边再次响起南流景的声音,只是这次却是闷闷的。

“江叔,当年之事,对不起。”

知道南流景是为当年撒谎欺瞒之事道歉,江夜雪愣了愣,眸色暗了几分。

“那件事并不怪你,是我疏忽大意造成的,与你无关。当时便说过不怨你,不必再放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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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南流景低低应着,似是对这个回答感到失落。

看着眼前之人侧颜,南流景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心,原来就他一个人记得、在意往事吗?

可幸好,他记住了,他记住了眼前之人是真实存在的。

南流景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可转瞬,那抹笑随着他脑海中涌现的白衣人影而散去。

他忽地问道:“江叔,你不留余力地帮我,……是因为认出我,还是……还是因为这副皮囊与那位慕容先生分外相像?”

南流景不可否认的,他记住了这个在幻境中因他而死的人,但也记住了,这人之所以那样不要命帮他,是因他撒的谎,是因他这副肖似那位慕容先生的皮囊。

所以,南流景突然冒出了一个不愿承认的想法——江夜雪到底是因为认出他才出手帮他,还是再一次因为这张脸,无关这张脸的主人是谁?

而问题刚问出口,南流景就后悔了,他想他是知道答案的。

他有什么值得这人如此相助呢,他们仅是短暂相识过的陌生人。而他们相识的起源便是因为这副皮囊。

所以,以为知道了答案的少年结巴找补:“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江叔,这么多年,您找到慕容先生了吗?”

不知道少年想法的江夜雪:“……”你还不如别问,别解释。

自江岁新走后十年,第一次听旁人提起慕容楚衣,江夜雪怔了怔,脑海中闪过那人昳丽音容。

他嗫嚅着唇,最后只冷声漠然道:“我的事,与你无关。”

江夜雪的回答是意料之中,南流景觉得自己该是松口气的,毕竟冒昧问人家私事本就是他失礼,可为何听此答案心中却闷闷的。

南流景感觉,他这次真的伤得不轻,不然他的心境怎会如此清晰被影响。

“抱歉,江叔……”他闷声道了句歉。

江夜雪计算着时间,一心赶路,也没多想少年的反应,直到发现对方半天没有出声才觉不对。

少年的体温貌似过分地高了,江夜雪脚下步子猛地顿住,忙地将人放下来,查看对方情况。同时他也心有疑惑:修道之人还会发热发烧?

“南……易……慕……唉——”

江夜雪想喊一下人的,结果突然发现以他现在的身份,压根不知道怎么称呼少年。

“……慕容真,醒醒。”

纠结一番,江夜雪最后选择了青云幻境中他们初次见面时,少年与他说的那个名字。

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江夜雪的声音,少年眉头紧锁,双目紧闭,双颊烫得厉害,面上是难以掩饰的痛苦,因太用力,他手心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

他迷迷糊糊唤着——“江叔,对不起,别、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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