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祯在宫里听着外头传进来的消息,心里有一半是为霍巡高兴,一半却又是酸涩:他终于苦尽甘来,可陪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她了。
至此,勉强达成一个多方满意的结果。
然而霍麟平反的余波未消,又掀起了一道更高的巨浪:
五月,一道圣谕从乾清宫直接发给了彭相,要求重审“辛炎案”中牵连的冤狱错案。待成王和太后知晓的时候,彭相已经下发给了中书门下两省。
成王和太后深觉被彭相摆了一道,然而此时正是舆情鼎沸之际,谁也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去叫停此事,于是便稀里糊涂地推行了下去。
到后来,彼此都意识到这是个在士林中博名声的好机会,都卯足了劲去争办案权,谁也不去管盛安帝那点所剩无几的身后名了。
在这样的吵吵嚷嚷中,盛安帝的灵柩在宫中停满了四个月,到了葬入陵寝的时候。
盛安帝的鹤陵修在京郊八十里外的万寿山下。按制,应由皇子护送棺椁葬入地宫。
可盛安帝存世的三个儿子,最大的小皇帝不过六岁,余下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是办不成这事的。因此,该由他的兄弟成王来走这一遭。
然而成王是绝不愿意在此时离开京城的。
政事堂里又吵了三四天,最终决定由小皇帝扶棺、成王和太后陪同、百官护送着盛安帝的棺椁前往鹤陵下葬。
这几个月来,朝廷将盛安年间的旧案翻出来批驳了一番;这时候,又有点像弥补盛安帝似的,由百官护送着葬入陵寝,也算一种别样的身后盛名了。
六月二十,是难得的朗日晴天。午门外送葬的仪仗排成了一条长龙:
龙头是明黄威肃的宗室,龙身是朱紫玉带的重臣,龙麟是金戈玄甲的兵卫,而盛安帝的灵柩就是那点睛的一笔。
伴着震天的鼓笙哀乐,这条蜿蜒迤逦的长龙浩浩荡荡地自宫城出发了。
三衙的兵马将街道清空整肃,整洁敞阔的青石板路,沿街的店铺都挂着飘扬的白幡,漫天地舞动着。
成王的驾辇打头阵,小皇帝的龙舆在中间,而太后的凤辇是押后的。
徐复祯还是陪同在小皇帝身侧。她的车辇比龙舆还要低上许多,但不妨碍她看清前面成王身边随行的人。
那驾辇左右骑马随行之人中,便有一个背影是分外打眼的。这挺拔如松的背影曾经给她驾过车,在三九寒冬里。
那时候风雪呼啸,他们是依偎着取暖的。如今六月的艳阳天,她和他隔着层层人影,遥遥相望的距离,身和心都是。
徐复祯出神地看着,他的身侧又有人打马过去并行,蜜合色的骑装,乌亮的青丝扎成两条长长的辫子披在身后,是沈芳宜。
虽然他们的马儿还隔着两个身位,可落在后方的徐复祯眼里,那两个身位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原来他身边的人变成了沈芳宜。
徐复祯别过眼去不再看,可那路途实在是漫长得单调,过不了多久她的眼睛又会重新凝聚到霍巡身上。有时候沈芳宜落后了,有时候又能打马跟上。
她这样怅然地看着,那日头渐渐西斜了,斜到车辇的华盖也遮挡不住。斜阳打在脸侧,有些热,也有些痛。
忽然脸上落下一片阴影,那热与痛立即消解了。
徐复祯侧头看去,原来是周遨骑马走到她的车辇旁,挡住了那阳光。
她立刻把头转回来。
周遨对她的嫌弃视而不见,遥遥地望着霍巡的背影,笑道:“霍巡如今可真是双喜临门。听说成王准备起用他为御史中丞,等先帝出殡以后,还要让瑞和郡主跟他说亲。”
徐复祯只觉得他的话刺耳,嘴上还要道:“那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周遨见她不悦时脸颊微鼓,比平时那冷然的模样可爱多了,故意逗着她道:“怎么就没有干系?霍巡本就有谋国之才,如今声望又水涨船高。他当了成王的女婿,岂不是成了我们的大敌?我可一点也不希望他们结亲。”
徐复祯虽然不喜周遨,难得他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不禁微微敞开心扉,有些怅惘地说道:“可成王是他的伯乐。如今伯乐又把掌上明珠捧到他的面前,试问几个男人会拒绝呢?”
周遨笑道:“旁人我不知道。不过霍巡倒是有可能会拒绝的。”
徐复祯不由意外地转头看周遨,乌润的眼眸里也染了一层亮色。
周遨心下感叹:真是个小姑娘,那点小心思根本藏不住。他心中好笑,面上却故作神秘:
“我宴请过他几回,本想把家里待字闺中的妹妹说给他,谁知他竟对我周家的女儿不屑一顾。后来旁敲侧击了好几回才知道,原来他心里早有一轮明月,别的女子是再入不了眼了。你说,若是他心里的明月让他把成王府的亲事拒了,说不准他就乖乖照做了呢?”
徐复祯狐疑地上下打量周遨:“他亲口跟你说的?”
周遨失笑扶额:“这种事我能乱编?你要不信,我现在把他叫过来跟你对峙,顺便问问那轮明月究竟是哪位姑娘。”
徐复祯脸色蓦然一红,道:“这、这怎么成?他是成王的人,我们怎么好插手他的事情……”
周遨怒其不争:“他要真娶了瑞和郡主那才是成王的人!到时候有得你后悔的!”
徐复祯忽然变了脸色,声音也高了起来:“我后悔什么?旁人的嫁娶自有定数,我只能管好我自己。”
周遨约莫了解徐复祯的性子,她看着温和冷静,其实逼急了比谁都要偏激。他有些后悔方才的失言,只得叹道:“你既不在乎,那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吧。”
周遨打着马下去,日光又重新攀了上来。好在这时路边有一排柏树挡住了斜阳,只留下斑驳的碎光落在她的脸上。
对于身外的阳光和阴影,徐复祯却浑然不觉。周遨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她知道字字都是在点她。
霍巡心里还有她——有始料未及,其实也在意料之内。因这微妙的笃定在周遨话里得到印证,于是慢慢化开一丝久违的甜蜜。
如果是两年前的她,可能就不管不顾去找霍巡了;可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姑娘。她得想想这样做的后果。
她是可以去让霍巡不要跟成王府结亲。他也有可能会答应她。
可是之后呢?
他在成王那里怎么交代?她又能给他什么允诺?
如今的身份注定了她是跟霍巡没有结果的。她可以一直不嫁人,难道要他也奉陪到底不娶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