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的“老永久”和江春生的“老永久”在县城的街道上穿行。早高峰刚过,路上行人车辆不算太多。两人一路向北,穿过略显杂乱的城郊结合部,上了318国道后一路向东,很快便看到了种子公司那一片熟悉的门面房。在最西头三间门面房二层的顶上,立着四个醒目的白底红色大字“楚天科贸”,字迹还带着新漆的亮光。
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就停在门口宽大的场地最西边的边界处,在周围一排自行车堆里显得格外扎眼。
江春生和老金把各自的“永久”车在门前的电线杆旁锁好。
江春生带着老金,穿过中间门面店堂,与熟悉的店员——少女孙琪打过招呼后,直接走上二楼。
“于总!江大哥他们来了!”孙琪操着尖细的嗓音朝楼上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随着爽朗的应和声,于永斌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西装,洁白的衬衣领口上系着紫红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满面红光。他快步走到楼梯口,将老远就伸出的手和江春生的手握在了一起:“江老弟!欢迎欢迎!路上辛苦!”他目光转向老金,“这位就是金队长吧?久仰大名!”
江春生连忙为双方介绍:“金队长,这位就是楚天科贸的于总于永斌,也是凤台村的村长。于总,这位是我们工程队副队长金宜民。”
“金队长,您好您好!幸会幸会!早就听江老弟提起您,说您是管理修路架桥工程的行家,指挥经验丰富!今日一见,果然气势不凡!”于永斌双手握住老金的手,用力摇晃着,热情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然后姿态放得很低,“您叫我小于就行!快请快请。”
三人笑呵呵的走进于永斌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基本上依然还是江春生印象中的低调又不失豪华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墙上又多了一面印着“重合同守信用”字样的锦旗。
于永斌微笑着招呼两人在真皮沙发上坐下,然后亲自为他们泡了一壶茶。临街的窗户敞开着,吹进带着尘土和淡淡花香的风,茶香袅袅,弥漫在其中,让人感到格外舒适。
老金露出爽朗的笑容:“于总太客气了!我哪是什么行家,就是年头混得久点。倒是于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年轻有为啊!这地方不错!” 他环顾了一下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办公室,眼光最后停留在墙上三面锦旗和几个牌匾上。
“小打小闹,小打小闹,混口饭吃,比不得你们搞国家大建设的!” 于永斌连连摆手,笑容不减。
三人寒暄几句后,话题迅速切入正题。
“金队长,我给江老弟在电话里也简单说了。” 于永斌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认真务实,“凤台村和于台村交界那一带,我熟得很。那边地势高,有几个自古留下的大土台子,大的有二三十亩,小的也在五亩以上,土层厚实得很,挖下去几米都还是好土!离207国道直线距离最近的只有三百多米,近得很!村北头还有一片岗子地,土质我也看过,黄粘土掺着沙性土,做路基是顶好的!首期一万五千方,我敢打包票,绝对没问题!随便挖一个台子就够了。”他压低声音,带着点“自己人”的意味,“那些地都属于村里的集体荒地,没承包到户,协调起来没有什么难度!我就可以做大部分主,谈好了去乡里备个案,问题不大!”
老金听得仔细,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着,问道:“土质没问题,关键是路。取土的车进得去、出得来吗?别到时候土是好土,车陷在里面动弹不得,那可就抓瞎了。”
“这个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于永斌拍着胸脯,信心十足,“那几个大土台子都在村道边上,土路是差点意思,但拖拉机、翻斗车走起来没问题!岗子地那边,有条老机耕路通到田边,稍微平整一下,拉土的车就能直接开到土堆跟前!我是村长,村支书是我表亲,协调的事包在我身上!”
“好!” 老金点点头,眼中露出赞许,“于总办事果然爽快!不过,这土方……” 他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看着于永斌,“工程预算紧,这取土的费用……”
于永斌哈哈一笑,显得成竹在胸:“金队长,这个我懂!规矩我明白。你们这是搞国家建设,帮村里平整土地,把那些荒着的土台子取走,要么整出平地来好种庄稼,要么干脆挖深点蓄水养鱼,都是好事!有一个靠大水沟近的土台子,我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完成鱼塘,也算跟村里搞点福利。我们村里只会象征性收点钱,如果是我们在其它方面搞点合作,土方还可以免费!”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不过,有一样,得提前跟您二位打个招呼,也请队里到时候要多留点心。”
“哦?你说。” 老金和江春生都提起了精神。
“这几个土台子,还有北岗那片地,” 于永斌的神色变得有些神秘,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沙发背,“离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都城——纪南城遗址,直线距离也就十来里地。村里老辈人传下来,说这些土台子底下,埋的是春秋战国那会儿楚国人的坟。前几年,松江市博物馆派过人来,拿着长铲子搞勘查,东挖挖西探探,打了好多孔,折腾了几天。最后结论说底下埋的只是些平民百姓的小墓,没什么考古价值,也没啥值钱的陪葬品。这事儿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他喝了口水,看着老金和江春生,“咱们工程取土,肯定是大开大挖。万一真把这些千年的老坟给刨出来了,说不定……真能挖出点古人用的瓶瓶罐罐、铜钱宝剑啥的宝贝呢!” 他眼中闪过一丝市侩的光芒,但随即又正色道,“当然,真要有东西,那得按规定办,得交给国家!这点觉悟我们都要有,不能犯错误。——同时,还有一个方面,就是怕万一挖出来,现场人多手杂,或者有些不懂事的村民想顺手牵羊,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到时候,还得请工程队的同志们多盯着点,及时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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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和江春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和慎重。这倒是个意外情况,的确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
“于总提醒得对!” 老金郑重地点点头,“文物保护是大事!真要有发现,我们肯定第一时间上报文物部门,按规矩来。现场管理我们也会加强,杜绝偷拿哄抢。这点你放心。” 他随即站起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于总,方便的话,这就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方便!就等您这句话!” 于永斌立刻起身,抄起桌上的面包车钥匙,豪爽地一挥手,“坐我的车去!快,还舒服点!”
三人下了楼。于永斌熟练地拉开那辆银灰色面包车的侧滑门,车子虽然半旧,但擦得很干净。招于永斌招呼老金和江春生二人上车。车里有股淡淡的汽油味和新皮革混合的气息。车子启动,突突地冒着青烟。
于永斌驾驶着面包车驶出种子公司的门前场地,拐上207国道,向北行驶了一段后。拐上了一条向东的地头堤梗岔路。路况果然变差,从柏油路变成了两米多宽坑洼不平的碎石土路,面包车颠簸起来。
三月末的江汉平原腹地,冬寒已彻底褪尽。车窗摇下大半,带着浓烈生命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碎石土路两侧是成片的麦田,新抽的麦苗绿得鲜亮逼人,像一块巨大的、柔软的绿色绒毯铺向天际线。更远处,一片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点缀其间,如同绿毯上洒落的碎金,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光泽,浓郁的甜香随风一阵阵涌入车内。田埂边,沟渠旁的豌豆开着淡紫色的小花,蒲公英举着毛茸茸的小伞,荠菜也抽出了细碎的白花,春意已浓得化不开。
车子开了大约三百多米,拐过一个围着一圈刚发出叶芽杨柳树的鱼塘,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地势隆起,形成一片连绵的土丘岗地,高出周围的麦田两三米。岗地上植被稀疏,主要是些低矮的灌木和杂草,裸露着大片大片的黄土坡面。一条勉强能容一辆卡车通行的土路,蜿蜒着通向岗地边上。
“金队长,江老弟,看!就是这片岗子!”于永斌停下车,指着前方,“这一片,从这头到那头,有三十亩荒地。土源绝对充足!你们要的那一万五千方,连个角都挖不掉!”
再往东看,只见广袤平坦的绿色麦海之上,突兀地隆起三四个较大的被绿色覆盖的土台。它们彼此独立,又遥遥相望,如同大地胸膛上鼓起的几个敦实的拳头。土台呈不规则的覆斗状,坡度平缓,顶上平坦,面积都不小。土台表面覆盖着野草和低矮灌木,还有一些高大野生的杂树树歪歪斜斜地生长在土台顶部和边坡上,枝干虬结,在春风里舒展着新叶。这些巨大的土台在周围一马平川的麦田映衬下,显得格外巍峨醒目,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默的力量感。
“就是这些大土台!” 于永斌语气带着点自豪,仿佛在展示自家的宝贝,“最大的那个,村里都叫它‘老鸹台’,顶上能跑马!还有旁边那两个,一个叫‘擂鼓台’,一个叫‘储粮台’,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名字,听着就带劲!”
面包车离开机耕路,沿着一条更窄的、被拖拉机轮胎压出两道深深辙印的土路,小心地驶向那几个大土台。车轮碾过坚硬的泥土和嫩绿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惊起了土台边坡灌木丛里几只灰扑扑的野鹌鹑,扑棱棱地飞向远处。远处麦田里,有几个戴着草帽的村民直起腰,好奇地朝这辆面包车张望。
于永斌把车停在“老鸹台”下面相对平坦的空地上。三人下车。脚下的土地覆盖着一层杂草松软而富有弹性。老金扫视周围,发现一个裸露着黄土的小土坑,他立刻走上前蹲下身,用身上的钥匙把坑壁上的土戳松后,抓起一把在掌心细细捻开、揉搓。土色黄褐,细腻,粘性适中。
“嗯,是路基好土!粘性够,沙性也有,压实了肯定板结!” 老金经验老道地点评着,把土递给江春生,“小江,你看看。”
江春生接过,也仔细捻磨观察,又用指甲掐了掐,点点头:“是,符合设计的土质要求。塑性指数目测也合适。” 他抬头看向眼前巨大的土台,“这一大堆……挖个几万方绝对没问题。”
“我就说嘛!”于永斌得意地笑了,在一旁笑着补充:“这还只是‘老鸹台’一个的量呢!旁边那两个小点的,土质也差不多!岗子地那边,待会儿带你们去看。别说首期的三公里,后期需要的土方都可以来我们这里取。”
老金背着手,沿着土台与麦田交界的底部慢慢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形和进出道路。他指着一条连接机耕路和土台的、被牛车和拖拉机压得坑坑洼洼的土路:“这条路,稍微平整拓宽一下,铺点砖渣垫垫,拉石灰进来和灰土出去的‘东风’、‘解放’大翻斗就能直接开上来。” 他的语气里透出满意,
抬头看向于永斌,“于村长,这土场位置确实不错!离207国道近,进出也还算方便,数量也完全足够!”
就在这时,岗地下方那条土路上,远远走来两个扛着锄头的村民。他们好奇地看着停在岗子上的面包车和三个穿着不像村里人的身影。其中一个眼尖的,认出了于永斌,大声喊道:“哟!于村长!带领导来视察俺们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啦?”
于永斌扬声回应:“老李头!瞎咧咧啥!这是207指挥部负责工程建设的领导,来看土场的!一但看中了,就能给咱村带来好事呢!”
那两个村民一听,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们并没有驻足观望,而是在小声的交谈中渐行渐远。
江春生注意到村民的反应,低声对于永斌说:“于总,村民好像还挺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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