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午后格外闷热,蝉鸣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水形村。
空地上,一群孩子正在玩捉迷藏。
致远面向老槐树,双手捂着眼睛内心数着"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他放下手,转身开始寻找。
可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两人从稻草堆后面探出头来,一脸不满。
"你少数了!"其中一个气呼呼地冲过来,"我还没找到地方躲呢!"
其他孩子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抱怨:
"我刚爬到树上你就开始找了!"
"肯定没数到一百!"
"你每次都这样!"
"我没有!"致远急得脸都红了。
"骗人!"另一个孩子插嘴,"我刚跑到田埂那边,你就开始找了!"
致远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眶有些发酸。
就在这时,他看见李浮生从远处走了过来。
孩子们顿时噤声,规规矩矩地喊了声"先生"。
"怎么回事?"李浮生的声音依旧平静,目光扫过每个孩子的脸。
阿毛壮着胆子说:"先生,致远少数了,我们都没藏好他就开始找了。"
"我没有!"致远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我真的数够了!"
李浮生抬手轻轻按在致远肩上,示意他冷静。
他看向其他孩子:"你们亲眼看见他少数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没人敢点头。
"既然不确定,就不能随便下结论。"李浮生的语气不重,却让所有孩子都低下头,"可能是致远数得太快,你们藏得太慢。"
他转头看向致远:"下次数慢些,每秒慢点。"
又对其他孩子说:"你们听到开始数就要赶紧点藏,别耽误。"
孩子们乖乖点头,随后又重新开始了。
这次致远刻意放慢了数数的速度:"一...二...三..."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躲藏声渐渐远去。
数到一百时,致远转身四望,田埂上早已空无一人。
他蹑手蹑脚地开始寻找。
夕阳西下时,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结束时,致远满头大汗地跑到李浮生跟前,眼睛亮晶晶的:"先生,这次他们都藏得很好!"
李浮生微微颔首,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递给他:"擦擦汗。"
致远接过帕子,闻到上面淡淡的墨香。
晚饭时,致远把下午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祈荧。
母亲给他夹了块鱼肉,轻声道:"先生向来公正。"
"可是..."致远扒着饭,含糊不清地问,"为什么其他孩子一开始都不听我解释呢?"
周祈荧的手顿了顿:"因为你们都还小,不够冷静。"
这个答案让致远想了很久。
那日午后,致远正和李万松哥哥的曾孙在晒谷场边追逐玩耍。
夏日的阳光火辣辣的,两个孩子在田埂上你追我赶,笑声清脆。
突然,那孩子一个踉跄,被田埂上的石块绊倒,"扑通"一声摔在了泥地上。
致远赶紧跑过去扶他,可阿旺已经"哇"地哭了出来,手肘上蹭破了一点皮。
"我、我不是故意的......"致远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阿旺一抹眼泪,转身就往家跑:"我要告诉爷爷!"
致远心里一沉,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果然,没过多久,阿旺就拽着他爷爷的衣角,气势汹汹地找了过来。
他们正好在李浮生的院门前撞见了刚从外边回来的先生。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把我家阿旺推成这样!"老人嗓门很大,手指几乎要戳到致远鼻尖上。
致远低着头,眼眶发红:"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跑的时侯......"
"还敢狡辩!"老人更生气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浮生突然开口:"孩子之间玩耍,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老人立刻住了口,"您一个长辈,这样指责一个孩子,不太合适吧?"
老人脸色变了变,还想说什么,李浮生已经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阿旺的手肘:"就是擦破点皮,连血都没出。"
他转向躲在爷爷身后的阿旺,"若是每次玩耍受点小伤就要告状,以后其他孩子还怎么敢和你玩?"
阿旺低着头不说话了。
老人见状,也不好再发作,只得悻悻地拉着孙子离开。
致远还站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浮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委屈了?"
致远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就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这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李浮生的声音很平静,"你知道自己没做错就好,不必太在意别人的说法。"
致远抬起头,看着先生沉静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腊月二十八,李祢蕴从东海郡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过年。
致远正在院子里喂牛,看见父亲进门,兴奋地扔下草料就跑过去:"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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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祢蕴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却落在两头正在反刍的水牛身上。
那头小牛犊已经长成了半大牛,皮毛油光水亮,正亲昵地蹭着母牛的脖子。
晚饭后,周祈荧在灶房收拾碗筷,李祢蕴跟了进来。
"把牛卖了吧。"他突然说。
周祈荧手里的抹布停在半空:"怎么突然..."
李祢蕴的声音很低,“两个丫头上学,总不能天天惦记着放牛。”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了一声,周祈荧望着窗外。
"行。"她最终只说了一个字,转身继续擦碗,手劲比平时大了许多。
致远发现不用放牛后,奇怪地问周祈荧:"娘!牛呢?"
周祈荧平静地告诉他:“卖了。”
致远不理解,问:“为什么?”
周祈荧告诉他:"你两个姐姐都要认真读书,哪有工夫放牛?"
正月初六的傍晚,致远趴在桌上写数学作业。
李祢蕴坐在对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写完了!"致远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李祢蕴接过作业本,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又没写'答'字?"
"同学们都这样的,"致远小声说,"考试的时候记得写就行了..."
"胡说!"李祢蕴一拍桌子,"平时不养成习惯,考试能记得?把'答'都补上!"
致远看着厚厚的作业本,二十多道题,每道补个"答"字,等于要重写一半。
"我不要..."他咬着嘴唇,"好不容易写完了..."
"你还敢顶嘴!"李祢蕴猛地站起来,"今天不补完,别想吃晚饭!"
致远把笔一摔,墨水溅在作业本上。
没等父亲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出门,跑进了隔壁李浮生家。
"先生!"致远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躲到李浮生身后。
李浮生正在写字,笔尖一顿,纸上多了个墨点。
他放下笔:"怎么了?"
这时李祢蕴追了进来,气得额头青筋暴起:"臭小子,给我出来!"
致远死死抓着李浮生的衣角。
李浮生微微挪步,挡在孩子前面:"出什么事了?"
"先生您评评理!"李祢蕴气得胡子直抖,"他作业不写'答'字,让他补上还敢顶嘴!"
李浮生低头问致远:"是这样吗?"
致远从先生背后探出头:"同学们都不写...考试记得就行..."
"胡说八道!"李祢蕴又要发火,被李浮生抬手制止。
房间里安静下来。
李浮生看了看致远的作业,又看看躲在身后的孩子。
"这样吧,"他慢慢说,"每隔一题写一个'答',既省时间,又能提醒自己。"
李祢蕴眉头松了松:"这..."
"如果考试还是忘记,"李浮生继续说,"到时候再全部补写。"
致远抓着先生衣角的手松了些。
他偷看父亲,发现对方脸色也好转了。
"就听先生的。"李祢蕴终于说,"但要是再忘..."
"我一定记住。"致远赶紧说,声音还带着点委屈。
李浮生轻轻拍拍他的肩:"回去吧。"
致远慢吞吞地从先生身后走出来,跟着父亲回家。
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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