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他有些耳热,连带着嗓音都变得更加轻飘。
许栀和还以为他生下来就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听到他也会和家中长辈吵架,顶撞梅公,眼睛不由地亮了几分,“怎么说?你说详细点。”
陈允渡被她犹如听话本传奇一样的八卦眼神弄得没脾气了,像是报复一般重重按了一下许栀和的手,听到她轻呼“哎哟”,才心满意足,言归正传。
“其实,也没什么……”
十二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不过是将书本推在地上,打翻了砚台,走到父母兄姐的身边,眼中含泪,但语气稚嫩顽劣,“读书不好,我学不进去。这一个个字无趣极了,还是田里的蚱蜢有意思。”
稳重敦厚的父亲和温和慈爱的母亲第一次露出震惊的神色,兄长握着锄头的指节发白,阿姊咬着下唇。
静默之中,陈允渡还嫌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够有冲击力,“书中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但这书有什么用?咱们家不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吗?与其读书识字,不如让我也下田,说不定今年还能多收几斗米。书已经被我丢了,你们……”
震惊到变了脸色的父母和兄长还没有所动作,阿姊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大吼:“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能被梅公瞧上带在后面读书,是多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还敢丢书,我看你是皮痒了……”
陈允渡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姊那么生气,她红着眼眶用力地打我,父母兄长在旁边看着,无一人阻拦。阿姊那天饭也没吃,拽着我去屋前翻找已经丢入水沟的书。她在水里翻找,也让我下水,原来日头底下,水沟里的水那么烫脚。”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米色的纸页沾染了污泥,洗不干净,没沾染污泥的地方墨水被水洇开,再也看不清了。”陈允渡说,“那天阿姊很伤心,在屋中哭了很久很久。”
许栀和:“所以经此一事,你想明白了,选择了好好读书,不要让阿姊伤心?”
“不……”陈允渡听到许栀和的猜想,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我那么固执,看着阿姊哭泣,只当她还没有见识过我种田的厉害。所以第二天,我如愿跟在家中长辈身后,一道钻入烈日。汗水划过脸颊咸涩难当,不过好处显而易见,五个人除草,比四个人到底快些。那一年秋收,家中比去岁多收了五石米。”
许栀和哑然片刻,声如蚊喃:“那你还真是固执。”
“阿姊自那以后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以为她生我气,大抵永远都不会与我说话时,梅公还乡了。她那一日妆发齐整,十分郑重,抱着已经字迹模糊的书册,与我一道去了梅府。向来沉默寡言的阿姊在梅公面前打开了话匣子,她先与梅公致歉,说我‘性顽劣辜负教导,乃顽石非为璞玉’。”
许栀和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陈允渡读懂她的意思,回答,“阿姊原话并非如此,不过意思相近。”
“这样啊……”
陈允渡道:“我本以为阿姊终于想开了,愿意让我放下书本,为家中的农忙出一分力。阿姊在梅公面前骂了我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对梅公说——允渡还小,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再多教教他。”
许栀和脸上的淡定自若,略带笑意消失无影踪,她眨了眨因为长时间睁大而微微酸涩的双眼,佯装轻松道:“这一下,可算是想明白了?”
陈允渡反倒笑了,落在许栀和身上的视线那么轻,像是桃杏纷飞时落在肩头的一滴雨。
冰凉、湿润,无声。
“我仍旧没有。”陈允渡略顿,接着说,“阿姊对梅公说完,转身离开了梅府。梅公换了一身灰褐短打,穿着草鞋蓑衣,拉着我走到田埂之上,他给了我一把镰刀……没有像父母兄姐照顾我一样只给我最简单的活计,我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一上午都没有喊累。那片田亩是有主的,农夫见到我与梅公帮忙,瞪大一双眼睛,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戒备。梅公说完帮忙,那农汉的神色才好看了许多。”
一上午过去,他的身体尚且还可以忍受,但梅公已然累极,回家之后连喝了好几碗水。然后开始询问。
“你还记得今日农夫是何模样?”
陈允渡的记性很好,听到问题,微微俯身作揖,然后回答:“衣褂上五个补丁,身上背着一根担子,草鞋破了一个洞,足尖黝黑,手指皲裂,面色被太阳晒得赤红。”
“善。”梅公颔首,“此便数十年之后,你之景象。”
十二岁的陈允渡陷入沉默。梅尧臣不等他想出反驳的词句,紧接道:“这无垠田亩不缺一个赤脚农汉,却缺少一个贤良好官,若是允渡能一己之力改变此种局面,让更多百姓吃饱喝足,岂不是更好吗?”
“可是……”年纪轻轻的陈允渡坦然回视于他,“这偌大州府,不缺一位有才干的好官,可我家中人丁稀薄,缺我这样一个劳力。”
梅尧臣沉默的时间比陈允渡漫长的多,他枯坐良久,最后重新予一卷书。
许栀和想要说什么,但却惊讶地发现才十几岁的陈允渡已然逻辑自洽,她也没办法回到数年前劝说陈允渡,于是她只好问后来:“那后来呢,后来又是什么促使你改变了想法?” ', ' ')